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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背德者 作者:纪德-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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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八月中旬,厄尔特旺突然决定派人。一共来了六个,称说十天完工。采伐的地段几乎与瓦尔特里农场相接;我同意从农场给伐木工送饭,以免他们误工。送饭的人叫布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丑,烂透了被军队开出来的——我指的是头脑,因为他的身体棒极了。他成了我喜欢与之交谈的一个雇工,而且我不用去农场就能同他见面。其时,我恰巧重新出来游荡;一连几天,我总是在树林里勾留,用餐时才回莫里尼埃尔,还经常误了吃饭的时间。我装作监视劳动,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瞧那些干活的人。

  厄尔特旺的两个儿子时而来帮这六个人干活,大的二十岁,小的十五岁,他们身体挺拔,一脸横肉,脸型像外国人。后来我还真听说他们母亲是西班牙人。起初我挺奇怪,那女人怎么会来此地生活。不过,厄尔特旺年轻时到处流荡,四海为家,很可能在西班牙结了婚。由于这种缘故,本地人都藐视他。还记得我初次遇见厄尔特旺家老二时正下着雨。他独自一人,仰卧在柴垛码得高高的大车上,埋在树枝中间高唱着,或者说以嚎代唱;歌曲特别怪,我在当地闻所未闻。拉车的马识途,不用人赶,径自往前走。这歌声使我产生的感觉难以描摹,因为我只在非洲听到过类似的歌曲。小伙子异常兴奋,仿佛喝醉了;在我从车旁走过时,他一眼也没有看我。次日我听说他是厄尔特旺家的孩子。我在采伐林中流连不返,就是想再见到他,至少也是为了等候他。伐倒的树很快就要运光了。厄尔特旺家的两个小伙子仅仅来了三次。他们的样子很傲气,我从他们嘴里掏不出一句话。

  相反,布特倒好讲。我设法使他很快明白,跟我在一起讲话可以随便;于是,他不再拘束,把当地的秘密全揭出来。我贪婪地听着。这秘密既出乎我的意料,又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难道这就是暗中流播震荡的事情吗?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新的伪装吧?无所谓!我盘问布特,如同我从前撰写哥特人残缺不全的编年史那样。从他叙述的深渊起了一团迷雾,升至我的脑际,我不安地吮吸着。他首先告诉我,厄尔特旺同他女儿睡觉。我怕稍微流露出一点谴责的神情会使他噤声,便微微一笑,受好奇心的驱使问道:

  “那母亲呢?什么话也不讲吗?”

  “母亲!死了有十二年了……在世时,厄尔特旺总打她。

  “他们家几口人?”

  “五个孩子。大儿子和小儿子您见到过。还有一个小子,十六岁,身体不壮,想要当教士。另外,大女儿跟父亲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我逐渐了解厄尔特旺家的其他情况:那是一个是非之地,气味强烈,虽说我的想像力还算丰富,也只能把它想像成一只牛蝇:——且说一天晚上,大儿子企图强奸一个年轻女仆,由于女仆挣扎,老子就上前帮儿子,用两只粗大的手按住她;当时,二儿子在楼上,该祈祷还祈祷,小儿子则在一边看热闹。说起强奸,我想那并不难,因为布特还说过了不久,那女仆也上了瘾,就开始勾引小教士了。

  “没有得手吧?”我问道。

  “他还顶着,但是不那么硬气了。”布特答道。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女儿吗?”

  “她呀,有一个跟一个,而且什么也不要。她一发了情,还要倒贴呢。只是不能在家里睡觉,老子会大打出手的。他说过这样的话,在家里,谁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别把外人扯进来。拿皮埃尔来说,就是您从农场开掉的那个小伙子,他就守不了嘴,一天夜里,他从那家出来,脑袋上是带着窟窿眼儿的。打那以后,就到庄园的树林里去搞。”

  我又用眼神鼓励他,问道:

  “你试过吗?”

  他装装样子垂下眼睛,嘿嘿笑道:

  “有过几次。”他随即又抬起眼睛:

  “博加日老头的小儿子也一样。”

  “傅加日老头的哪个儿子?”

  “阿尔西德呗,就是住在农场的那个。先生不认识他吗?”

  听说博加日还有一个儿子,我呆若木雕。

  “去年,他还在他叔叔那里,这倒是真的。”布特继续说道:“可是怪事,先生竟然没有在树林里撞见他;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偷猎。”

  布特说到最后时,声音放低了,同时注视着我,于是我明白要赶紧一笑置之。布特这才满意,继续说道:

  “先生心里清清楚楚有人偷猎。嘿!林子这么大,也糟踏不了什么。”

  我没有不满的表示,布特胆子很快就大了,今天看来,他也是高兴说点博加日的坏话。于是,他领我看了阿尔西德在洼地下的套子,还告诉我在绿篱的哪点儿十有八九能堵住他。那是在一个土坡上,围树林的绿篱有个小豁口,傍晚六点钟光景,阿尔西德常常从那里钻进去。我和布特到了那儿,一时来了兴头,便下了一个铜丝套,而且极为隐蔽。布特怕受牵连,让我发誓不说出他来,然后离开了。我趴在土坡的背面守候。

  我白白等了三个傍晚,开始以为布特耍了我。到了第四天傍晚,我终于听见极轻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领略到偷猎者胆战心惊的快感。套子下得真准,阿尔西德撞个正着。只见他猛然扑倒,腿腕被套住。他要逃跑,可是又摔倒了,像猎物一样挣扎。不过,我已经抓住了他。他是个野小子,绿眼珠,亚麻色头发,样子很狡猾。他用脚踢我,被我按住之后,又想咬我,咬不着就冲我破口大骂,那种脏话是我前所未闻的。最后我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于是,他戛然住声,怔怔地看着我,放低声音说:

  “您这粗鲁的家伙,却把我给弄残了。”

  “看看嘛。”

  他把套子褪到套鞋上,露出脚腕,上面只有轻轻一道红印。——没事儿。——他微微一笑,又嘟囔道:

  “我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您下套子。”

  “见鬼!这个套子是你的。”

  “这个套子,当然不是您下的了。”

  “为什么不是我下的呢?”

  “您下不了这么好。让我瞧瞧您是怎么下的。”

  “你教给我吧。”

  这天晚上,我迟迟不回去吃饭;玛丝琳不知道我在哪儿,非常担心。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下了六个套子,我非但没有斥责阿尔西德,还给了他十苏钱。

  次日同他去起套子,发现逮住两只兔子,我十分开心,自然把兔子让给他。打猎季节还未到。猎物怎样脱手,才不至于牵连本人呢?这个天机,阿尔西德却不肯泄露。最后还是布特告诉我,窝主是厄尔特旺,他小儿子在他和阿尔西德之间跑腿。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步步深入,探悉这个野蛮家庭的底细呢。我偷猎的劲头有多大啊!

  每天晚上我都跟阿尔西德见面,我们捕捉了大量兔子,甚至还逮住一只小山羊:它还微有气息。回想起阿尔西德宰它时欣喜的样子,我总是不寒而栗。我们把小山羊放在保险的地点,厄尔特旺家小儿子夜里就来取走。

  采伐的树木运走了,树林的魅力锐减,白天我就不大去了。我甚至想坐下来工作;须知上学期一结束,我就拒聘了;这工作既无聊,又毫无目的,而且费力不讨好。现在,田野传来一点歌声、一点喧闹,我就倏忽走神儿。对我来说,一声声都变成了呼唤。多少回我啪地放下书本,跃身到窗口,结果一无所见!多少回突然出门……现在我惟一能够留神的,就是我的全部感官。

  现在天黑得快了。天一擦黑儿,就是我们的活动时间,我像盗贼潜入门户一样溜出去。从前我还没有领略过夜色的姣美,现已练就一双夜鸟一般的眼睛,欣赏那显得更高、更摇曳多姿的青草,欣赏那显得更粗壮的树木。在夜色中,一切景物都淡化,修远了,地面变得疏阔,整个画面也变得幽邃了。最平坦的路径也似乎险象环生,只觉得隐秘生活的万物到处醒来。

  “现在你爹以为你在哪儿呢?”

  “以为我在牲口棚里看牲口呢。”

  我知道阿尔西德睡在那里,同鸽子和鸡群为邻;由于晚间门上锁,他就从屋顶的洞口爬出来,衣服上还保留家禽的热乎乎的气味。

  继而,他一收起猎物,不向我挥手告别,也不说声明天见,就倏地没入黑夜中,犹如翻进活门暗道里。农场里的狗见到他不会乱咬乱叫;不过我知道,他回去之前,肯定要去找厄尔特旺家那小子,把猎物交出去。然而在哪儿呢?我无论怎样探听也是枉然;威吓也好,哄骗也罢,都无济于事。厄尔特旺那家人绝不让人靠近。我也说不清自己的荒唐行径如何才算大获全胜:是继续追踪越退越远的一件普通秘密呢?还是因好奇心太强而臆造那件秘密呢?——阿尔西德同我分手之后,究竟干什么呢?他真的在农场睡觉吗?还是仅仅让农场主相信他睡在那里呢?哼!我白白牵扯进去,一无所获,非但没有赢得他的更大信任,反而失去几分他的尊敬,不禁又气恼又伤心。

  他突然消失,我感到极度孤单,穿过田野和露重的草丛回返,浑身泥水和草木叶子,仍旧沉醉于夜色、野趣和狂放的行为中。远处莫里尼埃尔在酣睡;我的书房或玛丝琳卧室的灯光,宛似平静的灯塔指弓哦。玛丝琳以为我关在书房里,而且我也使她相信,我夜间不出去走走就难以成眠。此话不假:我讨厌自己的床铺,宁肯呆在仓房里。

  今年野味格外多,穴兔、野兔和雉纷至沓来。布特看到一切顺利,过了三天晚上也入伙了。

  偷猎的第六天晚上,我们下的十二副套子只剩下两副了,白天几乎被一扫而光。布特向我付一百苏再买钢丝的,铁丝套子根本不顶事。

  次日,我欣然看到我的十副套子在博加日家里,我不得不称赞他的热忱。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去年我未假思索地许诺,每缴一副套子赏他十苏;因此,我不得不给博加日一百苏。布特用我给的一百苏又买了铜丝套子。四天之后,又故技重演。于是,再给布特一百苏,再给博加日一百苏。博加日听我赞扬他,便说道:

  “该夸奖的不是我,而是阿尔西德。”

  “唔!”我还是忍住了;过分惊讶,我们就全坏事儿了。

  “对呀,”博加日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上年纪了,农场的事就够我忙乎的。小家伙代我查林子,他也熟悉,人又机灵,到哪儿能找到偷下的套子,他比我清楚。”

  “这不难相信,博加日。”

  “因此,先生每副套子给的十苏,我让给他五苏。”

  “他当然受之无愧。真行啊!五天工夫缴了二十副套子!他干得很出色。偷猎的人只好认了,他们准会消停。”

  “嗳!先生,恐怕是越抓越多呀。今年的野味卖的价钱好,对他们来说,损失几个钱……”

  我被愚弄得好惨,几乎认为博加日是同谋。在这件事情上,令我气恼的不是阿尔西德的三重交易,而是看到他如此欺骗我。再说,他和布特拿钱干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也永远摸不透这种人。他们到什么时候都没准话,说骗就骗我。这天晚上,我给了布特十法郎,而不是一百苏,但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套于再被缴走,那就活该了。

  次日,我看见博加日来了,他显得很窘促,随即我比他还要窘促了。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博加日告诉我,布特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凌晨才回农场;博加日刚说他两句,他就破口大骂,然后又扑上来把他揍了。

  “因此,”傅加日对我说,“我来请示,先生是否允许我(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是否允许我把他辞退了。”

  “我考虑考虑吧,博加日。听说他对您无礼,我非常遗憾。这事我知道。让我独自考虑一下吧,过两个小时您再来。”——博加日走了。

  留用布特,就是给博加日极大的难堪;赶走布特,又会促使他报复。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全是我一人的罪过。于是,等博加日再一来,我就对他说:

  “您可以告诉布特,这里不用他了。”

  随后我等待着。博加日怎么办的呢?布特说什么呢?直到当天傍晚,这起风波我才有所耳闻。布特讲了。我听见他在博加日屋里的喊声,当即就明白了;小阿尔西德挨了打。博加日要来了;果然来了;我听见他那老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怦怦跳得比捕到猎物时还厉害。难熬的一刻啊!所有高尚的感情又将复归,我不得不严肃对待。编造什么话来解释呢?我准装不像!唉!我真想卸掉自己的角色……博加日走进来。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实在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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