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冯德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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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勉强维持母子俩的生活。他是一等残废军人,但从不领残废金、救济费。按说,江水山可以不参加繁重的劳动,村里有义务给他代耕。但他回来后,立刻学着用一只手劳动,从干轻松活,到推车、掌犁,他都学着干,以至找人做了轻便的短杆锄、镢和锨,用一只手来使唤。为时不到几个月,他自己担负了全部劳动,不用别人代耕了。
在别人眼里,谁也看不到江水山的苦累表现,只有他母亲知道,儿子是付出多大的代价,用一只手在劳作的呵!江水山的右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肿胀的,睡觉时身子只能向左侧着。那没全好的伤口,一累厉害就上火发烧,痛得全身沁冷汗。
“水山哪!”母亲痛苦地说,“你这末不听话,人家干部说得好好的,不让你干重活,你就不听!”
“妈,大家都为解放拼命干,咱好意思等着吃现成的吗?”水山不满地说。
“怎么是吃现成的?”母亲反驳道,“你爹为大伙献了命,你又为……”
“好啦,算你有功啦!躺炕上等人侍候吧!”水山生气地抢白母亲,“妈!你这思想……”
“住嘴,你这傻愣子!”母亲哭了,“你妈养儿这末多年,就是叫你大了来气我,啊?”
水山见母亲哭得伤心,感到自己的话太硬了,就放低声音说:“妈,别生气。你想想,我不干活怎么行?革命还没成功,咱们怎能松劲……”
“别说啦!”母亲的心软了,擦着泪,看着儿子的身体,痛惜地说,“水山,妈糊涂是糊涂,可也知道分寸。养儿育女为着么?还不图个你们干正经事!你爹在世,净干些险事情,妈担惊受怕,可也没拦他。你当兵这些年,妈的心老悬在半空,不知抹了多少把眼泪,可也没有叫你回来的心思。你要是能干活,偷懒不好生干,妈也不依。可,孩子!妈看你那苦样子,心实在疼啊!这哪有叫妈受些罪好!”
江水山不说话了,象是被母亲的话所打动。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小心翼翼地起床做饭,心里欣喜地想,让儿子多睡一会,不要惊醒他。但等他做好饭到东房一看,哪里还有水山的影子?母亲吵过多少次,水山依然不听,母亲无奈,去告诉了指导员。
“水山!”曹振德严厉地责备道,“你要再不听话,我要找两个人把你堵在家里,一步也不准出门!”
江水山硬着嘴分辩:“大叔,你别听我妈瞎说,我一点事没有……”
“还犟嘴!”振德抓住他的手,那手指肿得粗梆梆的。江水山难为情地垂下头,没词支吾了。
振德激动地看了他一会,语重心长地教诲道:“水山!大叔知道你的心,你不愿吃闲饭,想为党多尽点力气。可是,孩子!身子也要紧,这样下去党也不依。听话,干点轻活,要不,么活也不让你干,民兵队长你也别当了!”“好,好!”江水山顺从地答应着送走指导员,回过身,脸色立时沉下来,生气地向母亲说:“妈,你又多事,再不许你去说!”
母亲胜利地笑着回答:“儿子大啦,妈没法治,你的上级倒有法子。你去干吧,咱离你叔家是远点,可你妈的腿还没断!”
水山甩着胳膊说:“我说没事就没事,我身子好好的……”
“你这傻愣子,胳膊肿得那末粗还乱动!”母亲喝道,“快住下,上炕躺躺!”
水山不听话,伸手抓住拴在梁头上挂东西用的绳子扣,示威道:“谁说胳膊肿来!你瞧瞧。”他一缩腿,打起了坠坠。“嗳呀呀,我的天哪!”母亲心疼地急忙扑上去抱着他,“快松手,快!”
“你答应以后再不出去说,我就松!”水山倔强地瞪着眼睛。
“老天爷!我怎么养你这末个儿!”母亲焦急地哭了,“快松手吧!妈不管你啦……”
年老体弱的母亲,从儿子回来就念叨,要给水山说房媳妇。儿子大了,这是做母亲最重的一份心事,不见孩子成亲,她死也闭不上眼睛。母亲在儿子面前曾提过几次,得到的回答是那末生硬,使老人很伤心。
“水山,你二十几岁的人啦,就不打算成个家?”“家?咱不有家啦!”
“妈是说,你该有媳妇啦。”
“要那干么?”
“傻东西,人一辈子还能单身过?”
“怎么不能?我这不过得挺好吗?”
“唉!”母亲又生气又伤心地说,“挺好你就孤身光杆一辈子吧,你妈才不愿操这份闲心……”实际上,她为儿子担的这份心,却越来越重了。
开完党支部会,江水山巡查一遍监视地主动静的岗哨,到家时,天早过半夜了。
低矮的茅草屋,响着缓慢的纺花车子的嗡嗡声。屋里漆黑,为节省油,水山母亲早养成不点灯也能纺线的本领。江水山几乎每夜都工作到半夜回家,母亲就每夜纺纱等儿子。听到脚步声,水山母亲就点上灯。水山进屋说:“妈,给我点吃的。”
“饥困啦?”母亲急忙从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送到孩子手里。
水山坐在炕边上,贪婪地吃起来。
母亲满意地咕噜道:“吃饭时外面象有勾魂的,吞不上几口就跑啦,这会又饿啦,找食吃啦!还亏了有个老不死的妈在家,唉!”等儿子吃完,她到炕角从包袱里拿出件衣服递给他:“快把那宝贝军装换下来吧!”
水山接过一看,是件新做的黑夹袄,有些不悦地说:“你又找人给我缝衣裳啦,我不和你说过有穿的吗?”母亲含笑道:“不是外人,是你淑娴妹给你做的。她刚走不一会,陪我坐了好长时间,想再给你做双鞋。”
江水山不由地瞅一眼脚上的鞋子,倒真的破了,心里奇怪地想,“我都没在意,她怎么知道我的鞋破了……”他没心思去找答案,把衣服向炕上一撂,说:“我不穿。”母亲气急地斥责道:“你就是火气大,俺亲闺女①不为你,帮亲妈做点针线还犯着你啦!快给我穿上。”
水山解释道:“妈,我不是上火,我穿;我是说,这几天军装要留在身上。”
“哦!”母亲这才醒悟,“又有大事啦?”
“打反动派!”水山顺口回答。
“你要走?”母亲浑身一震。
“不走,收拾咱村的。”
“啊,要斗争谁?”
“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水山边说边把裹腿紧了紧,“妈,你睡吧,别等我啦!”
母亲阻止道:“这末晚还出去?”
第四章
经过两天多的时间,山河村的群众都动起来了。农救会、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包罗了男女老少的各个团体,开过几次酝酿会,讲政策,摆事实,诉旧社会的苦楚,揭地主的罪恶。满街的墙壁、树身上,都写着、贴着清算地主阶级的口号标语。村头、路口,地主的房前房后,武装的民兵在巡视。整个村庄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吃过早饭,召开了村民大会。人们的情绪激烈地翻腾着,象誓师出击的战士一样,要求立即动手。会上,曹振德再三地交代了对地主的政策。接着他们四个支部委员分工,每人领着一些干部和贫雇农积极分子,到一户地主家清算斗争。人们一批批走了,最后曹振德领着清算队伍,加上自动跟来瞧热闹的人,来到村南头的蒋殿人家。
出来开大门的就是蒋殿人本人。他有五十几岁,身子细长,腰弯曲得厉害,形似只老对虾——这也是他的绰号。蒋殿人穿着旧夹袄,束着布腰带,完全象个庄户人。他亲切地向曹振德招呼道:“啊,老兄弟来啦!屋里坐。”
人们都拥进了宽敞的院子里。曹振德吩咐青妇队员玉珊姑娘把蒋殿人的老婆叫出来。
这老婆象个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没处放。她领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站在蒋殿人的身旁,翻着白眼瞅着人们。
曹振德严肃地对这一家人声明:“按政府的法令,人民的要求,把你们的全部土地、山峦、房产和所有的浮财交出来!你们的出路,自有安排。”他说完,向口袋里掏着什么。
蒋殿人看样子很惊慌,可是紧接着问:“有明文……”“当然有!”曹振德掏出一张盖着大印的纸条,递给他。蒋殿人很用心地仔细地看了一会,接着哀怜地说:“指导员,这上面写的是反动地主,想我,我蒋某人从革命以来,可没做过对不起政府的事啊!再说……”他泣不成声了。
他那胖老婆,也破嗓嚎起来。趁人不注意,她拧了孩子脊背一把,尖哭声突然响了。
后面跟来看热闹的人,有的想到蒋殿人平时的和颜善面,看着他衰老的身体,有些同情他了。但更多的人瞪大了仇视的眼睛。
人群爆发了一阵怒吼:“蒋殿人,别装哭!你是驴粪蛋子外面光!”
“唱的倒好听,他不反动?笑话!老鸦还有不黑的?地主还有不欺负人的?”
“在你家扛活的那末多人,血汗流给谁啦?”
“妈的!你参加革命是假的,是投机取巧钻空子!”“看你那老婆子!不吃好的怎么胖啦?老不要脸,瞎哭什么!”
在人们的责骂声中,从那些看热闹的人里冲出一个人来。此人满脸大疤连小疤,麻子压麻子,身高不足四尺,形似猴儿。他蹿到蒋殿人跟前,挽着袖子骂道:“老地主,狐狸嘴!快把金银珠宝交出来!”
蒋殿人又惊又可怜地说:“嗳呀,大侄子!我家哪来的那些东西?我想看也没眼福啊!”
“呸,你胡说!”猴儿样的小个子,照蒋殿人脸上打一巴掌。
有人叫打得好。蒋殿人捂脸蹲下身,呜呜地哭了。小个子越发威风,指着胖老婆骂道:“地主婆,破臊货!”他正欲打她,忽听一声:“住手!”曹振德向矮人厉声喝道:“江任保!谁叫你动手的?”他转向蒋殿人,严厉地说:“蒋殿人!别装相,打得不会那末痛。放明白点,你倒是执行不执行法令?”
蒋殿人连声回答:“执行,执行!蒋某人从头跟共产党走,叫干么无不遵命……”
蒋殿人顺从地交出地契山约,把所有房门和箱柜的钥匙都拿了出来。可是当人们满脸汗珠地把全部东西集聚起来一看,只是些破烂的、半新不旧的衣物,各种农具,三千多斤粮食,贵重的浮财一点也没有。
人们都愤怒地盯着蒋殿人,有的要动手打。蒋殿人坐在台阶上,悲哀地央求:“民主政府宽大,赏我老婆孩子一口饭吃……”
“他妈的,对反动派还有民主!”一位青年挥动着拳头喊道。
曹振德和几个干部商议几句,都认为蒋殿人是不会说的,这样硬逼也不是办法,就吩咐民兵把蒋殿人一家大小带走,靠南山根事先给他们准备了一幢三间茅屋。大家把没收的东西集中到小学校。曹振德领着几个人,把所有的门都贴条禁封。忽然,十三岁的明轩跑来,朝曹振德急喊:“爹,爹!不好啦!不好啦!”
“么事?”
“出人命啦!蒋子金家出人命啦……”
在地主蒋子金家的一场斗争,完全和蒋殿人家的两样。
率领这一组的民兵队长江水山,一来到就把政府法令的明文递给蒋子金。父亲正看,儿子蒋经世抢过纸条,顺手撕个粉碎。江水山勃然大怒,把地主全家押起来,关在蒋子金老娘住的屋子里。
大家撬开仓库的锁,搬着上碰屋顶的大囤子里的陈旧粮食;从牲口棚里牵出强马壮牛;从地下室的铁箱子里,抠出几十个金元宝、金条、金砖,银圆、首饰成捧向外掏。同时找到一大包契约。还有,土改时谁家分了他的土地、山峦,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一个账本上。更可观的是那些布匹、衣服,大包小包,花包素包,大箱小箱,简直无法计算。院子里人声喧哗。青妇队长曹春玲忙着指挥人们搬东西。她身子轻盈地在人缝中穿来穿去,银铃般的声音比谁的都响亮,累得脸颊通红,细汗成流。
蒋子金一家齐头齐身挤在窗上,大眼鸡蛋小眼铜钱,从窗棂间紧盯着院子里的人们。大儿子蒋经世眼睛气红,咬牙切齿地紧攥拳头。突然,父子俩浑身出了冷汗:十几个人,正从西厢房抬出一口巨大的朱红色的樟木棺材。蒋家父子的脸霎时变成泥色。
蒋子金哆嗦着身子,看一眼卧床生病的老娘,心里一亮,急忙叫道:“妈,妈!你的寿材他们要抢走啦!”“啊!”七十三高龄的财主太太惊叫了。
“奶奶!还有你的寿衣,是俺爷生前在苏杭定做的呀,他们都要抢走!”儿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以威胁的语调补充道。“啊呀呀,阿弥陀佛!这怎么好啊!我死后无屋无衣,天哪!”老太太悲哀地哭了。
“妈,你要是……”蒋子金紧张地向外看着,“要是你这就归天,他们就拿不去啦!”
“瞎说!我寿数不尽,算命的说要活八十八……”蒋经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