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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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也能嘿嘿嘿的当伴奏听。
“听春生说,他饭店里的外国客人,一到晚上,那女的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不管是不是一个国家的,就公开地钻到男人屋里去。”陈宝柱仍旧兴致勃勃。
“那当然,西方男的和女的睡不犯法,两个男的在一屋睡倒犯法。”万家福接口说,他看出张义兰也爱听。
“我才不信呢,外国女的就那么不要脸,主动送上门让男的占便宜?”张义兰忍不住激烈地反对。
“我信。”陈宝柱一挑大拇指,“外国的那些女人,哪像咱中国女的,一个个假模假式,其实哪个不想跟男的睡,不然他妈的,为嘛一个个都要结婚呢!兰妹子,你有种一辈子不结婚?”
“去你的!”张义兰红了脸,又气又恼地拍了陈宝柱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陈宝柱乐滋滋的。
“喂,家福,要是在国外,你这点事根本不算一回事吧?准还有更邪乎的。”一个小伙子问,他们的兴趣不在张义兰结婚不结婚上,而是希望能把话题进一步扩展开来。
陈宝柱一摆手:“不用说在国外,万大哥的事放在现在,毬毛大点的事。”
万家福不愿再说下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刚才说那么两句,就是想让大家得出这么个结论。出狱后,他常有种压抑感,一个无形的包袱沉沉地压在他的头上。其实在普店街,他本来算是个守规矩的老实孩子,结果偏偏他栽了跟头。他要彻底改变人们头脑中对他的认识,甩掉那个包袱。反正大家对他的案情了解得不清楚,对法律也不太懂,他就是要造成一个舆论:玩玩一个女孩子,毬毛大点的事。
“小兰,”万家福把话题引入自己的轨道,“你说得有道理。爬得高,摔得重。我不是指你哥,我是说住高层楼太危险,谁能保证不突然又来次大地震,十七层,好家伙,真塌下来,上下一碾一压,人非成粉末不可。就算不整个塌下来,斜倒拍下来,也得摔瘪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缺德!招你惹你啦,这么狠地咒我们家。”张义兰小脸一绷,满脸冰碴子。
万家福没想到小兰的脸说变就变。他傻了眼,眼瞧着张义兰气哼哼地提起板凳,扭扭地走了。他沮丧地叹口气。陈宝柱却带头起哄,大笑一通。
一帮小子坐在一块儿谈天说地,骂娘斗气,本来挺热闹,不觉得少点什么。这时,来了个凑热闹的女的,一下子像油锅里放把葱花,话头话尾的味更足了,越说越带劲儿,带劲得忘了什么味。突然这女的一走,顿时大伙便会觉得谈兴全无。刚才还像炒爆豆似的劈啪劈啪的又快又响的话茬子,全都瘪了,蔫了,没了趣。
没了趣也不能立刻走,怕人说是跟女的走了。粗胳膊粗腿子的男子汉,不够意思。再说,还不到十点呢,大热的天,一点困意也没有,往哪儿去?回蒸笼里去睡觉?那还不跟上酷刑一个样。还是这儿呆着,到底还有点儿过堂风,再说便道、马路上横七竖八,星罗棋布,哪儿都坐着人,多热闹。哥儿几个便又开始拿对面那高层住宅楼出气。骂那高楼窗口闪出的灯光太刺眼,扰人心烦,骂古今中外当官的没好东西。又想起大地震最解气,来个九级,普店街的人顶多伤点皮,落身土,可住那楼上的,嘿,全他妈的稀巴烂。
“到那时候,我爬出来第一个往那楼里奔,外汇券,彩电,冰箱咱也享受享受。”陈宝柱狠到极处,一拍大腿,两眼发红,仿佛对面真的楼倒屋塌了。
“别在这儿做梦了。”猛然有人给了陈宝柱一脖溜,“回家看你妈去,这天多热呀,当儿子的不回家给妈擦擦洗洗的,倒跑到这来聊天。快,走!”
说话的是杨元珍大娘,大手大脚的六十多岁老人还精精神神的。这一巴掌真灵,陈宝柱立刻站起来了。
杨大娘在普店街可是个“官”。这么一大片房屋,几千号子居民,四分之一归她领导。从五三年开始,她就是街道代表。这么多年,从中央到市里的头头,换了不知多少届,但在普店街居委会里的人们心目中的头面人物始终是杨元珍。她孤儿寡母的在这儿住了多半辈子,谁家的忙她没帮过!人心换人心,要是杨家有什么为难事,比如杨大娘的独生子杨建华出差或工程忙回不了家,那么买煤,买过冬白菜这些个力气活儿,用不着打招呼,一帮子争着抢着全都帮着干。就连陈宝柱,万家福这帮二十七八的小子,也一个个都对杨大娘毕恭毕敬服服帖帖的。
“我正准备回家呢,不信您问问他们,是他们非拽着我讲改革。”陈宝柱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委屈相。
杨大娘拧拧陈宝柱的耳朵:“浑小子,你要会讲改革倒出息了。快回家去。” 陈宝柱悻悻地倒提着板凳往家走,别看大娘厉害,可她的话是为了他好,他虽浑心里还明白,不能不听。
“杨大娘,您在这儿坐会儿,这凉快。”一个小伙子讨好地说。
“不啦,我该回家去啦。”
“今晚怎么没见建华哥呢?”万家福问。
“他在屋里鼓捣东西呢。”
“这么热的天,不出来凉快,关在屋里鼓捣嘛东西呀?”张义兰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
“他多会儿闲得住?和春生两人瞎折腾呗。”杨元珍笑着说。
二
屋里真够热,电扇三档快速,使劲地吹,不顶事,只要电扇稍一摆头,身上的汗,刷地全冒出来。
杨建华和史春生两个人,一个铁活儿,一个木活儿一晚的工夫,拆了两辆旧自行车和一把破椅子,要装好一辆手推式轮椅。
手推轮椅的活是杨元珍派给儿子的,她是为了宝柱妈。宝柱妈半身不遂有五年了。
宝柱家三口人,比起普店街的其他老住户算个人口清静的人家,偏偏这个家又最不清静。自从她从良嫁给宝柱爸,安生日子没过几天,隔三岔五就是一场恶架,打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她是个要脸面的人,可解放前却因走投无路,干上了最不要脸面的活儿。初起,仗着年轻、俊俏,客人也肯掏大钱。偏有一次,遇到个有势力的,使劲折磨她,她不肯依从,便把主顾惹翻了。鸨母见她给自己惹了祸,拿着一把烧红的烙铁朝她脸拍过去。这回,她从楼上被撵到楼下,脸上拳头大的疤把她能卖高价的身子变成了甩不出手的“处理品”。她接的客全是只能摸出几口酒钱的三轮车夫,没处歇脚的大车老板儿,进城卖菜换油盐钱,家里娶不上媳妇儿的庄稼人。她碰上一个男人,也就是后来宝柱他爸,两人一下子好上了。她觉得他是条汉子,他觉得她可怜。他是个拉胶皮车的,打那以后,有俩富裕钱,就去找她。没多天,解放了。她进了教养所,教养员很快了解到她的身世,帮她找到了宝柱他爸。他连块花布都没扯,就娶了个老婆。他比她小三岁,他没在乎,女大三,抱金砖。她脸上有疤,他不嫌弃,他头上还有块癞呢。刚成亲那些日子,俩人心里都挺美。宝柱娘觉得终身有靠,一心一意地侍奉丈夫。可没过多久,他忽然知道了对他来说是一个绝顶的大事,她不生养。他越寻思越别扭,一别扭就起火,起火就骂,骂不解气就打,打累了就抄家伙砸,一个好好的家成了破烂堆。
她只是躲在墙角哭,她不怕挨打,窑子里打得比这狠,打对她也是家常便饭。她只是觉得对不住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她让他成了陈家的不孝之子。
杨元珍看不过,挺身干预陈家“内政”,邻居们也都过来,一起给宝柱爸开窍。宝柱爸不是听劝的人。杨大娘动了肝火,请来了派出所所长,他只好收敛了些。
趁热打铁,杨元珍带着六岁的建华,东奔西跑,找到一个三个月的男孩子。
这孩子就是陈宝柱,他维系了这个快要散架的家。
从此,她成了宝柱妈,他成了宝柱爸。这些事,陈宝柱本来不知道,别看普店街的人多嘴杂,可以前,谁也没透出半个字儿。大伙怕宝柱爸火暴子脾气,可怜宝柱妈受过的那些罪。所以,宝柱懂事以后,男人见了孩子,都故意当着孩子面说:“瞧,宝柱随他爸。”女人则反驳:“眉眼可像宝柱妈。”老人则说:“宝柱是爹妈身上的一块肉嘛,哪能不像?”
谁都知道这是假的,但又都当成真的说。一来二去,宝柱爸、宝柱妈也真觉得这个孩子就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偏偏“文革”一来,人们十年编织的快要成真的好事,一下子给捅破了。
现在,这段往事普店街的人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记忆起来的就是一觉醒后,宝柱爸突然抖上了,成了全市赫赫有名、令人望风丧胆的工矿企业造反总司令部直属刺刀见红铁血团的副司令。他回趟家都是吉普车接送,后面还跟着辆载满警卫的电三轮。这可让世代平民百姓的街坊邻居们惶恐了。一时,宝柱爸给世人不屑一顾的普店街增了辉。在普店街一些已经造反或者想要造反的年轻人心中,宝柱爸成了他们的骄傲,在外边说一句“陈俊生是我邻居”,腮帮子都咧得神气点儿,脸上、肚脐、鞋底子都显着荣耀。
惟独万家不觉着荣耀。万家与陈家是货真价实的邻居,一个院儿,用着同一面墙,夜深了,墙那边喘气的声音都听得清。可两家那会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家穷,穷得光荣,能当“司令”。万家穷,穷得狗熊,他们的成分不好。万家老爷子干过大买卖,还给日本人做过事。鬼子投降了,万家的铺子倒闭了,破了产的老爷子才躲进普店街。这种出身在“文化大革命”热乎头上是闹着玩的嘛?谁能打保票,兔子就不吃它几口窝边草呢,况且宝柱爸不是兔子,他是一只老虎,见人就要咬。万家原先与陈家并齐在院儿里盖了间小厨房,却比陈家的矮小,一下雨,陈家厨房顶上的水哗哗地往万家厨房顶上流。万家就拆了厨房,想重新盖高点。偏偏昨天拆了,今天“抄家风”就刮起来了,吓得家福爸不敢兴土木,龟在家里观观风声。谁知风声越刮越紧,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宝柱爸成了陈司令,万老头扩建厨房的念头算是彻底打消了,陈司令能屈居一室吗?陈司令得住公馆,盖公馆,别说他这块厨房巴掌地,连万家那两间房子也得早晚让他占了。
万老头的担心不是没由头的。陈俊生确实打过这主意,堂堂司令的“官邸”太栽面了。可是忠心跟随他左右的几个小青年打消了他占房扩地的念头。
“这房不能动,十年之后,这儿准成司令故居,要当历史文物保管呢。”
“瞧见毛主席的故居吗?那是个大纪念馆,这儿将来早晚也得盖一个。”
这样的话说多了,一传十,十传百,随便说的成了真的,没影的成了有影的。有人开始当笑话听,听着听着就半信半疑,进而坚信不疑。
“‘文化大革命’结束,陈司令最起码当个部长,到时候,用不着你说话,就得搬进利华别墅,首长得保证安全呀,没错。”这话最管用。陈俊生从此不再提占房的事。他觉得纪念馆的事,将来会有人管,用不着他现在操心,他顶多叮嘱宝柱妈注意保护好“故居”现状。
宝柱妈觉得丈夫这两年发了疯,但她从不敢招惹他。
“故居”现状是保存下来了,但“故居”里的人都变化了。“四人帮”粉碎不久,宝柱爸同样又是一觉醒来就被戴上手铐逮走了。法院审判完,贴出大布告:原市革委会委员陈俊生,因犯流氓强奸罪、抢劫罪、杀人罪、阴谋暴乱罪,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普店街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街上去看了,宝柱爸五花大绑,脸垂在胸前打着红×的白牌上,分不清哪儿是白纸,哪儿是脸,只看见白花花的长着烂楂儿的癞头顶。———宝柱爸关了一年,头发全白了。
宝柱妈躲在人群中看了一眼那白头顶就晕倒了。枪毙宝柱爸的枪声没响过几天,宝柱就步他爹的后尘,让警车给逮走了。儿子是什么时候变坏的,她不知道,就知道宝柱老是不回家,回来就又抽烟又喝酒。瞧人斜愣着眼儿,说话瞪着眼,走路横着肩。结果又是一张判决书,宝柱因持械伤人,聚众殴斗,判有期徒刑两年。
不到一个月,一家三口,少了两口。宝柱妈夫死儿关,她没脸见人,羞恼成疾,病越来越重,加上心情忧虑伤心得过度,又不肯吃药。尽管杨元珍精心照料,街坊接济,等陈宝柱出狱后,宝柱妈已经落了个半身不遂,几乎全瘫了。
陈宝柱回来后,显得老实多了。但两年的监管是扭不过十几年形成的“德行”的。像回到人类中的狼孩还时时表现出狼的野性一样,陈宝柱也时时表现出他的那份“德行”。他对他妈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不是她生的,她是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