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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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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和自己男人离了?她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也不像张柱家的,男人是国民党特务,她嫌丢人,离婚是找婆家。自己的男人可是个硬邦邦的共产党员。
  她天天盼胜利,盼解放,盼着和他团圆,胜利了,解放了,他又活着,她咋能和他离?
  县里干部又说了一簸箩话,她一句听不进,就是摇着头不肯摁那印儿。县里干部走了。
  那天晚上,她生了。孩子像是知道了她的苦楚,早了几天跟妈做伴来了。
  月子里没人跟她提这事儿。公公婆婆整天价唉声叹气,家里能弄到的好东西,可着劲儿地给她吃。她吃不下,不想吃,冷的端走了,热的又端来,看得出婆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公公在院子里气哼哼地骂,骂野猫馋嘴忘恩负义,没良心,到处偷吃油腥;骂自己祖上没积德,养活出个牲口蛋子。她明白,公公这是在替她出气,骂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给全村带来荣耀的男人。
  出了月子,她叫来村长,让他把县里干部找来摁手印儿。
  “大妹子,你可要想好喽,摁了手印儿,后悔不得了。”村长提醒她。
  “我想通了。他要离,你将就着,他心也早不跟你了,在一起过日子还有啥过头?咱是党员,还能学那些没出息的媳妇,死赖着人家?再说,他要离,有他的道理,他在城里当干部,咱在乡下种地,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就是找去了,连个文化也没有,能帮他干点啥?他要是找上个能写会说的,不比我这个乡巴佬强?他有功,现在又管着大事儿,我不愿让他落个不好听的名声,我想,离就离吧!……”
  她摁了手印。婆婆知道后,哭得一天吃不下一碗粥,死活不让她走。公公像头碾磨的驴,急得在屋当中打转转,这些年,多亏了这个媳妇伺候老人,家里地里一天忙到晚,还给高家生了两个儿子,这样的媳妇,哪找?让她走,天理不容呀。
  县里考虑到她是老支前模范,村干部,也为着照顾她的生活和高伯年的名誉,很快就把她调到县妇联工作,刚安顿下来,杨德和就来了。
  “嫂子,我知道信儿晚了,要不,咋也不能让他这样干。”
  “别怪他,我自个儿同意的。”
  “唉……”杨德和眼圈红红的。
  “往后,你得替我照看我的小原,我不疑他爹对他不好,就是怕后娘不疼他。”想到儿子,她落了泪,不知儿子是跟着在城里当干部的爹好呢,还是跟娘在乡下过好。
  “我接你进城住,找个事儿干,住着城里守着自己孩子就近了,想见了,就去一趟看看,以后,孩子大了,懂事了,不能不认自己的亲娘。”
  她心动了,她想念儿子。而且,村里人总是为了安慰她,骂上几句高伯年,这让她受不了。索性离开这儿,离得远远的,让人忘了她,也忘了他。
  她悄悄地随杨德和进了城。
  乡下人不知她到哪儿去了,久而久之,果真不再提她。而她在普店街一住就是三十多年,住白了头发,住掉了牙,也对普店街这小屋、小院住出了感情。
  杨元珍走进自己门口的小厨房。这厨房是老杨亲自推砖、和泥砌的。三十多年了,砖都糟了,顶上的木梁让长年的雨水淋得朽了。建华几次想翻盖,她总不让,还有老杨给买的那个腌菜坛子,宝贝似的放在柜顶上,怕让小蒙给打了。
  到城里,一个乡下的妇女,抱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孩子,又没了经济来源。她隐匿下落走了,高伯年应给的钱也拿不到了。那段日子,全靠老杨接济。后来,他又帮她安排在小被服厂工作。生活上的难事,老杨全包了下来,修房,买煤,送粮,砌墙,……进了家就不歇手地干这干那。都姓杨,街坊四邻们都以为老杨是建华的亲舅舅。
  “德和,你也应该成个家了,老这样照顾我们娘儿俩,耽误了你。”杨元珍心里不忍,瞅个机会就劝他。
  “我成家干啥?现在国内敌情这么多,干我这行的,还是单身方便。再说,你这儿不也是个家嘛。”
  她听了心里有点打鼓,又没敢往深里领会。
  在老杨的安排下,她见过几次大儿子小原,远远地,悄悄地,像做贼一样。每次从小原的幼儿园门口回到家,她就一阵阵心疼。
  “去见见老高,让他以后安排个时间,你们娘儿俩好好见个面。”杨德和劝她。
  她摇摇头,她想儿子却不愿见到儿子的父亲,离了婚,再见面就没啥意思了。见面让他为难,儿子如今认了别人为娘,再见到她,儿子小小的心里会怎么想?
  她一个人默默咽下这口苦水。
  年三十,她备了一桌酒菜,杨德和坐下,一杯接着一杯,闷着头不住地喝。
  她把住他的酒杯,不让他喝了。他是公安分局局长,贪杯是要误事儿的。平时,他顶多喝一杯,今儿虽说是年根儿下,也不能这样可劲儿地喝呀。
  “没,没事儿……在部队时一斤酒也喝过,不该干公安,好多年不敢痛快地喝……个够。”他还是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
  “你今天咋了,像是心里有事儿?”她问。
  “大姐……”杨德和其实大她一岁,因为高伯年的缘故,一直称她“嫂子”,后来,嫂子无从叫起了,进城后,便改称“大姐”,“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我接你来,反倒叫你心里更难受?”他眼里似乎有许多血丝。
  “哪儿的话?你还不是为我们娘俩好。”她心里发酸,泪水涌上了眼眶。
  “可你过的这叫啥日子,离他倒是近了,可又不是自己男人。还不如留在老家,心慢慢静了,日子还可以重新开始。”
  她低下头,悄悄抹了抹泪。
  “大姐……我们再改改称呼吧,我和你一起过。”杨德和突然站起身,紧紧攥住她的手。
  “不,不行……”她惊恐得下意识地挣脱了手,“他大舅,这万万使不得。”
  一时屋里显得好冷,她觉得上下牙都在不停地打颤。她愣了好一会儿,便转身给歪在被垛上睡着了的小华脱衣盖被。
  “大姐,你觉着我这个人不好,有歹心,是吧?”杨德和抽了一堆烟灰后,闷声说。
  “不,你的心我看得真真的,我一辈子感激你。”
  “那我刚才的话,又咋不行?”
  “他舅,你知道我的心思,又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不再嫁人了。过去,我老嘀咕你不成家是为了我们娘儿俩,我怕就怕这个,怕你糊涂。今天咱就把话说明了吧。他高伯年不认我,我认他,这辈子是他的人。再说,我是个乡下妇女,城里有的是会说会写,长得又俊的闺女,你也该找个像模像样儿的。”
  杨德和霍地站起身:“说心里话,我羡慕过我们高营长。自打那次见到你,看到一个女人敢去抱敌人机枪,负那么重的伤,爬五十里路去找自个儿的丈夫。我就佩服你,认准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也想找一个,又哪儿去找,城里这些酸文假醋的女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他穿衣戴帽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大姐,刚才算我说的混话,就算没说,以后我们还照过去的关系处。”
  下个星期天,他又来了,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抱住小华,用胡子扎他的脸。
  可杨德和始终不成家。
  一九五六年,杨德和突然病倒了,躺在病床上,不住地咳血,医生说,是肺结核晚期。
  杨元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知道这是啥病。
  她每天到医院去守着他,伺候他。杨德和对她一生有报不完的恩。她这条命是他给的。还有进城后的一切全靠他支撑着。她觉得对不住他。他给了她这么多,但他又从她这儿得到了啥?啥也没有。一个人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吗?
  “我接你到家去住吧。”她对他说。
  他摇摇头:“这病还是死在医院吧,到哪去也是腻歪人的。”
  “不怕。”她轻声说,“住到家里,你想干啥都依你。”她抓住他干枯的手,泪水滴在那手上。
  杨德和睁大眼睛,用灼热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她。
  “有你这句话,我啥也不需要了。今后,你自个儿带着孩子更难了,我关照了区里,尽量照顾你。遇事依靠党和政府,也可以去找老高。……大姐,我佩服你,你对得起老高,我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跟着老高干,闭眼的时候,总算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杨德和去世了。
  建华长大了。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生活中曾有一个用胡子扎他的脸、很威风的、当公安局长的舅舅。可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不寻常的舅舅。
  杨元珍呆呆地站在小厨房里,看着那一砖一木。住进楼房,这厨房就得拆了,但她实在舍不得拆它。


    二

  肖玲坐在局宣传部的办公室里,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隔壁是局会议室,局长们正向局属各单位的领导们传达市政府准备修筑环线路的决定,具体布置有关工程的准备工作。
  她看到杨建华也来了,并且知道杨建华之所以能参加这种会议,不单因为他是基层工程队的副队长,更主要的他是市政工程二公司的经理候选人。前天,在局党委书记办公室,她无意中在一份公司领导班子调整名单中看到了杨建华的名字。
  过去肖玲对人事上的事情毫不关心,她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她一辈子也不会去负什么责任,她连自己都驾驭不了,还能去管别人?她天生单纯,复杂的人事关系听起来常使她毛骨悚然。她完全凭表面直觉去判断人的好、坏、真、伪。别人对她热情,她也就对别人热情,很少去想别人热情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目的,因为她对任何人所持的态度都很少含着目的性。她对领导班子的变更也不像有些干部那样敏感,谁上谁下,有谁无谁,她从不走这份心思。
  但这次她却对这份上报名单发生了兴趣,杨建华的名字引起了她的特别注意。
  “是二公司三队的那个杨建华吗?”她问书记。
  “对。”
  肖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高兴,为领导终于承认了杨建华的才能而高兴?她候在会议室旁的办公室里,希望散会时能遇见杨建华。
  门开了,局党委副书记和一个中年人走进办公室,副书记对她笑笑:“小肖,我们借你这屋随便聊聊。不碍事吧?”
  肖玲:“没事儿,我碍事儿吗?”
  “没事儿,哪儿有客赶主人的道理。”副书记笑笑转头对中年人,“你接着说。”然后坐在沙发上。
  中年人也在沙发上坐下:“我已经在公司会议上批评了杨建华包庇纵容流氓分子,袒护‘三种人’子弟的做法。您想想,陈宝柱算什么人?他父亲是市里罪大恶极的造反派头头,这次打老队长,明显是一种报复行为。可杨建华却对他如此包庇,这是极端错误的,所以我准备在全公司范围开展一个整顿组织纪律的教育活动。另外再办一个学习班,请各基层队的副队长参加,咱们系统基层队的干部文化水平太低,政治素养也差。三队发生的事就是个典型例子。一方面纵容有劣迹的劳改释放犯,另一方面教育方式是副队长动手打人。确实看出了基层队的素质。”
  肖玲本想离开办公室,她觉得这种交涉场合,自己在场是不合适的,可听到“杨建华”的名字,又禁不住留下了。“你对杨建华的分析是错误的,他是为了教育陈宝柱才动手的。”
  中年人转过身:“哦,看来你很了解情况?”
  “当然,当时我看见了。你是谁?我比你有发言权。”
  副书记笑了:“小肖,你不认识他?这是二公司副经理严克强。”
  严克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做领导的要循循善诱,不能以拳头施教,而且,打了人后又不肯处理,弄得老队长至今不肯上班,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后果太严重。”
  “可是……”肖玲还想替杨建华辩解。
  副书记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往下讲了,然后,对严克强说:“关键要做通老队长的工作,让他上班。几十年的老工人、老队长了,要有点觉悟。另外,办学习班的事,我看也可以,但为期要短。环线要开工了,不要影响了工程。”
  “那我回去做个计划,列个学习书目和讲课题目,书记您可得给我们上一课呀,上次您给公司讲的党课,群众反映深入浅出,受到了很大的教育。”
  副书记站起身,露出微笑:“我看时间是否允许吧,这件事,我再与书记碰一下。”
  严克强也站起来,握住副书记的手:“那么,一言为定。您要是能来,学习班肯定会大有收效。”
  两人离开了办公室。
  肖玲坐不住了。她心急如焚,真想立刻见到杨建华,告诉他,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样担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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