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作者:[法]玛格丽特·杜拉斯 译者 王道乾-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出来,那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接着,死雏发出臭气,鸡食发出臭气,臭氧熏天,我在我母亲的古堡里一吃饭就恶心呕吐。
在她死前最后几个冬天,她把绵羊放到她住的二楼大房间里过夜,在结冰期,让四头到六头绵羊围在她床四周。她把这些绵羊叫作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这些孩子中间死去。
就在那个地方,她最后住过的那座大房子,就是在卢瓦尔的那个假古堡,这个家庭各种事情已经到了终点,她不停地去去来来到处奔波,这时已告结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弄清楚那种疯狂。我看到我的母亲真是疯了。我看阿杜和我的哥哥也一直在发病,也是这种疯病。我么,我没有病,从来不曾看到有这种病。我并没有亲眼看到我母亲处于疯狂状态。但她确实是一个疯人。生来就是疯人。血液里面就有疯狂。她并没有因疯狂而成为病人,她是疯狂地活着,就像过着健康生活一样。她是同阿杜和大儿子一起生活过来的。只有在他们之间,他们是知己,互相了解。过去她有很多朋友,这种友谊关系保持多年,并且从到这个偏远地区来的人中间,还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大多是年轻的朋友,后来在都兰的人中间也认识了一些人,他们中间有的是从法属殖民地回来的退休人员。她能把这些人吸引在自己身边,什么年龄的人都有,据他们说,就是因为她为人聪明,又那么机敏,又十分愉快,就因为这种不会让人感到厌倦的无与伦比的天性。
那张表现绝望情境的照片是谁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河内住处庭院里拍的那张照片。也许是我父亲拍的,是他最后一次拍照也说不定。因为健康的原因,他本来再过几个月就要回国,回法国去。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有调动,派他到金边去任职。他在那里只住了几个星期。后来,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我母亲不同意和他一起回国,就在那里留下来了,她就留在那里没有走。在金边。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原是柬埔寨国王的故宫,坐落在花园的中心,花园方圆有若干公顷,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亲住在里面感到害怕。那座大宅子,在夜里,是让我们害怕。我们四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夜里,她说她怕。我母亲就在这个大宅子里面得到父亲的死讯的。在接到电报之前,她已经知道父亲死了,前一天夜晚已经见到征兆,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是一只飞鸟半夜三更失去控制狂飞乱叫,飞到王宫北向那间大办公室里消失不见了,那原是我父亲办公事的地方。在她的丈夫过世几天之后,仍然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半夜,我母亲又面对面看到了她的父亲,她自己的生身之父。她把灯点上。他依然还在。他站在桌子的一侧,在王宫八角大厅里。他望着她。我记得我听到一声尖叫,一声呼救。她把我们都吵醒了,她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讲他穿什么衣服,穿的是星期日穿的服装,灰色的,又讲他是怎么站的,还有他那种眼神,怎样直直地望着她。她说:我叫他了,就像我小时候叫他那样。她说:我不怕。那个人影后来渐渐隐没,她急忙追上去。两个人都死于飞鸟出现、人影显现的那个日期和时间。由此,对于母亲的预知能力,对万事万物以及死亡都能预见,我们当然是十分敬服的。
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他注意着这个戴着男式呢帽和穿镶金条带的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胆怯的。开头他脸上没有笑容。一开始他就拿出一支烟请她吸。他的手直打颤。这里的种族的差异,他不是白人,他必须克服这种差异,所以他直打颤。她告诉他说她不吸烟,不要客气,谢谢。她没有对他说别的,她没有对他说不要罗嗦,走开。因此他的畏惧之心有所减轻。所以他对她说,他以为自己是在作梦。她没有答话。也不需要答话,回答什么呢。她就那么等着。这时他问她:那么你是从哪儿来?她说她是沙沥女子小学校校长的女儿。他想了一想,他说他听人谈起过校长夫人,她的母亲,讲到她在柬埔寨买的租地上运气不佳,事情不顺利,是不是这样?是的,是这样。
他一再说在这渡船上见她真是不寻常。一大清早,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丽的年轻姑娘,就请想想看,一个白人姑娘,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车上,真想不到。
他对她说她戴的这顶帽子很合适,十分相宜,是……别出心裁……一顶男帽,为什么不可以?她是这么美,随她怎样,都是可以的。
她看看他。她问他,他是谁。他说他从巴黎回来,他在巴黎读书,他也住在沙沥,正好在河岸上,有一幢大宅,还有蓝瓷栏杆的平台。她问他,他是什么人。他说他是中国人,他家原在中国北方抚顺。你是不是愿意让我送你到西贡,送你回家?她同意了。他叫司机把姑娘的几件行李从汽车上拿下来,放到那部黑色小汽车里去。
中国人。他属于控制殖民地广大居民不动产的少数中国血统金融集团中一员。他那天过湄公河去西贡。
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关上。恍惚间,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突然出现,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来,光线稍稍有点发暗。还略略有一种听不到声音的感觉,还有一片雾气正在弥漫开来。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需搭乘本地人的汽车出门了。从此以后我就算是有了一部小汽车,坐车去学校上课,坐车回寄宿学校了。以后我就要到城里最讲究的地方吃饭用餐。从此以后,我所做的事,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就要终生抱憾,惋惜不已了;我还要为我留下的一切,为我所取得的一切,不论是好是坏,还有汽车,汽车司机,和他一起说笑,还有本地人乘的汽车车座后面那些嚼槟榔的老女人,还有坐在车子行李架上的小孩,在沙沥的家,对沙沥那个家族的憎恶、恐惧,还有他那很是独特的无言沉默,我也要抱憾终生,只有惋惜了。
他在讲话。他说他对于巴黎,对非常可爱的巴黎女人,对于结婚,丢炸弹事件,嗳呀呀,还有圆顶咖啡馆,圆厅咖啡馆,都厌倦了,他说,我么,我宁可喜欢圆厅,还有夜总会,这种“了不起”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两年。她听着,注意听他那长篇大论里面道出的种种阔绰的情况,听他这样讲,大概可以看出那个开销是难以计数的。他继续讲着。他的生母已经过世。他是独养儿子。他只有父亲,他的父亲是很有钱的。他的父亲住在沿河宅子里已有十年之久,鸦片烟灯一刻不离,全凭他躺在床上经营他那份财产,这你是可以了解的。她说她明白。
后来,他不允许他的儿子同这个住在沙沥的白人小娼妇结婚。
那样的形象早在他走近站在船舷前面白人女孩子之前就已经开始形成,当时,他从黑色小汽车走下来,开始往她这边走过来,走近她,当时,她就已经知道他心有所惧,有点怕,这,她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里面总有着什么,就像这样,总有什么事发生了,也就是说,他已经落到她的掌握之中。所以,如果机遇相同,不是他,换一个人,他的命运同样也要落在她的手中。同时,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是说,以后,那个时间一定会到来,到时对自己担负的某些责任她也是决不可规避的。她明白,这件事决不可让母亲知道,两个哥哥也决不能知道,这一点在那天她就已经考虑到了。她上了那部黑色的小汽车,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她第一次避开她家做的事,由此开始,这也就成了永远的回避。从此以后,她发生什么事,他们是再也不会知道了。有人要她,从他们那里把她抢走,伤害她,糟蹋她,他们是再也不会知道了。不论是母亲,或是两个哥哥,都不会知道了。他们的命运从此以后也是注定了。坐在这部黑色小汽车里真该大哭一场。
现在,这个孩子,只好和这个男人相处了,第一个遇到的男人,在渡船上出现的这个男人。
这一天,是星期四,事情来得未免太快。以后,他天天都到学校来找她,送她回宿舍。后来,有一次,星期四下午,他到宿舍来了。他带她坐车走了。
到了堤岸。这里与连结中国人居住的城区和西贡中心地带的大马路的方向相反,这些美国式的大马路上电车、人力车、汽车川流不息。下午,时间还早。住在寄宿学校的女学生规定下午休息散步,她逃脱了。
那是城内南部市区的一个单间房间。这个地方是现代化的,室内陈设可说是速成式的,家具都是现代式样。他说:我没有去选一些好的家具。房间里光线暗暗的,她也没有要他打开百叶窗。她有点茫然,心情如何也不怎么明确,既没有什么憎恶,也没有什么反感,欲念这时无疑已在。对此她并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要求她来,她同意了。到这里来,不得体,已经来了,也是势所必然。她微微感到有点害怕。事实上这一切似乎不仅与她期望的相一致,而且恰恰同她的处境势必发生的情势也相对应。她很注意这里事物的外部情况,光线,城市的喧嚣嘈杂,这个房间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他,他在颤抖着。起初他注意看着她,好像在等她说话,但是她没有说话。于是他僵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没有去脱她的衣服,只顾说爱她,疯了似地爱她,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随后他就不出声了。她没有回答他。她本来可以回答说她不爱他。她什么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她明白了,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她知道:他并不认识她,永远不会认识她,他也无法了解这是何等的邪恶。为了诱骗她,转弯抹角弄出多少花样,他,他还是不行,他没有办法。独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于他那方面的无知,她一下子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经喜欢他了。他讨她喜欢,所以事情只好由她决定了。
第四章
她对他说:我宁可让你不要爱我。即便是爱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习惯做的那样做起来。他看着她,仿佛被吓坏了,他问:你愿意这样?她说是的。说到这里,他痛苦不堪,在这个房间,作为第一次,在这一点上,他不能说谎。他对她说他已经知道她不会爱他。她听他说下去。开始,她说她不知道。后来,她不说话,让他说下去。
他说他是孤独一个人,再就是对她的爱,这真是冷酷无情的事。她对他说:她也是孤独一个人。还有什么,她没有讲。他说:你跟我到这里来,就像是跟任何一个人来一样。她回答说,她无法知道,她说她还从来没有跟什么人到过一个房间里。她对他说,她不希望他只是和她说话,她说她要的是他带女人到他公寓来习惯上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要他照那样去做。
他把她的连衣裙扯下来,丢到一边去,他把她白布三角裤拉下,就这样把她赤身抱到床上。然后,他转过身去,退到床的另一头,哭起来了。她不慌不忙,既耐心又坚决,把他拉到身前,伸手给他脱衣服。她这么做着,两眼闭起来不去看。不慌不忙。他有意伸出手想帮她一下。她求他不要动。让我来。她说她要自己来,让她来。她这样做着。她把他的衣服都脱下来了。这时,她要他,他在床上移动身体,但是轻轻地,微微地,像是怕惊醒她。
肌肤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肉体。那身体是瘦瘦的,绵软无力,没有肌肉,或许他有病初愈,正在调养中,他没有唇髭,缺乏阳刚之气,只有那东西是强有力的,人很柔弱,看来经受不起那种使人痛苦的折辱。她没有看他的脸,她没有看他。她不去看他。她触摩他。她抚弄那柔软的生殖器,抚摩那柔软的皮肤,摩挲那黄金一样的色彩,不曾认知的新奇。他伸吟着,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种糟透了和爱情之中。
他一面哭,一面做着那件事。开始是痛苦的。痛苦过后,转入沉迷,她为之一变,渐渐被紧紧吸住,慢慢地被抓紧,被引向极乐之境,沉浸在快乐之中。
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简单极了。
在这一时刻到来之前,在渡船上,那形象就已经先期进到现在的这一瞬间。
那个穿着打补丁的袜子的女人的形象也曾在这房间里闪现。她终于也像一个少女那样显现出来。两个儿子早已知道此事。女儿还自懵然不知。这兄妹三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谈过他们的母亲,也没有讲过他们对母亲的这种认识,正因为这种认识才使他们和她分隔开来,这决定性的,终极的认识,那就是关于母亲的童年的事。
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