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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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凝神坚决地直盯着波尔菲里。拉祖米欣阴郁地皱起眉头。在这以前他似乎就已经发觉了什么。他愤怒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工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要走了!”波尔菲里亲切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
“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就照我说的那样写份申请书。不过最好还是亲自到我那儿去一趟……就在这两天里,随便什么时候……哪怕明天也行。十一点的时候,我准在那儿。我们会把一切全都办妥……再谈一谈……作为去过那里的最后几个人中的一个,您也许能告诉我们点儿什么情况的……”他态度和善地补充说。
“您想依法正式审讯我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问。
“为什么呢?暂时根本不需要这样。您误会了。您要明白,我不放过一个机会……已经和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都谈过了……从一些人那里录取了口供……而您,作为最后一个……啊,对了,顺便说一声!”他高声惊呼,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我恰好记起来了,我这是怎么搞的!……”他转过脸过,对拉祖米欣说,“不是吗,你老是跟我唠叨这个尼古拉什卡的事,唠叨得耳朵里都长了老茧了……唉,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他又回过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连米季卡,也不得不麻烦他一下……问题在于,问题的实质是:当时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请问:七点多钟您去过那里,不是吗?”
“七点多钟,”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立刻不愉快地感觉到,这句话根本用不到说。
“那么,七点多钟您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您是不是看到,二楼上那套房子房门是开着的,——您记得吗?有两个工人,或者是不是记得其中的一个?他们正在那儿油漆,您注意到了吗?这对他们非常、非常重要!……”
“油漆匠?不,没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似地、慢慢地回答,同时他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痛苦得心里发慌,想要尽快猜出这是个什么圈套,生怕有什么疏忽,说漏了嘴,“不,没看见,就连房门开着的房间也没注意到……不过四楼上(他已经完全明白这是个什么圈套了,于是洋洋得意地说),我倒记得,四楼上有个官吏在搬家……就在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对面……我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几个当兵的抬出一张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边……可是油漆匠……不记得有油漆匠……而且好像那儿的房门也没开着。是的;没有……”
“唉,你是怎么搞的!”拉祖米欣突然喊了一声,仿佛醒悟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油漆匠油漆房间,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他却是三天前去那里的,不是吗?你问他作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拍自己的前额。“见鬼,我叫这个案子给搞糊涂了!”他甚至好像道歉似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要知道,有没有人在七点多钟看到他们在那套房间里,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刚才我以为,您也可能提供点儿……完全弄错了!”
“所以应该细心些,”拉祖米欣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已经是在前室里说的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非常客气地把他们送到了房门口。他们两人走到街上的时候面色都是阴沉沉的,皱着眉头,走了好几步,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深深地舒了口气……
!
六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感到困惑不解的拉祖米欣反复说,竭力想驳倒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理由。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尼娅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热烈地谈论着,拉祖米欣不时在路上停下来,单单是因为他们还是头一次明确地谈起这一点,这就使他感到既惶惑,又十分激动了。
“你不相信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漫不经心地冷笑着,回答说,“你一向是什么也觉察不到,我可是把每句话都掂量过了。”
“你神经过敏,所以才去掂量……嗯哼……真的,我同意,波尔菲里说话的语气相当奇怪,尤其是那个坏蛋扎苗托夫!……你说得对,他心里是有什么想法,——不过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夜之间他改变了看法。”
“不过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们有这个愚蠢想法的话,他们准会竭力隐瞒着它,把自己的牌藏起来,才好在以后逮住你……可现在——这是无耻和粗心大意!”
“如果他们有了事实,也就是确凿的证据,或者哪怕是只有多少有点儿根据的怀疑,那么他们当真会把他们玩弄的把戏掩盖起来,以期获得更大的胜利(那样的话,他们早就会去搜查了!)。可是他们没有证据,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模棱两可,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所以他们才竭力想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式来把我搞糊涂。也许,因为没有证据,他自己也很生气,心中恼怒,于是就脱口而出了。不过也许是有什么意图……他好像是个聪明人……也许他是故意装作知道的样子,这样来吓唬我……老兄,这也有他自己的某种心理……不过,要解释这一切,让人感到厌恶。别谈了!”
“而且是侮辱性的,侮辱性的!我理解你!不过……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明确地谈起这个问题(这很好,我们终于明确地谈起来了,我很高兴!)——那么现在我坦率地向你承认,我早就发觉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当然,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只是一个勉强可以察觉的想法,还不敢公然说出来,不过即使不敢公然说出来吧,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怎么敢?他们这样想的根据在哪里,在哪里呢?要是你能知道我感到多么气愤就好了!怎么:就因为是个穷大学生,因为他被贫穷和忧郁折磨得精神极不正常,在他神智不清、害了重病的头一天,也许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了(请记住这一点!),他多疑,自尊心很强,知道自己的长处,六个月来躲在自己屋里,没和任何人见过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靴子也掉了鞋掌,——站在那些卑鄙的警察局长面前,受尽他们的侮辱;而这时又突然面对一笔意想不到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罗夫交来的一张逾期不还的借据,再加上油漆的臭味,列氏①三十度的高温,空气沉闷,屋里一大堆人,又在谈论一件凶杀案,而头天晚上他刚到被杀害的老太婆那儿去过,这一切加在一起——可他还没吃饭,饥肠辘辘!这怎么会不昏倒呢!就是根据这个,他们的全部根据就是这些东西!见鬼!我明白,这让人感到愤慨,不过,要叫我处在你的地位上,罗季卡,我就会对着他们大家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一口浓痰,吐在他们脸上,越浓越好,还要左右开弓,扇他们二十记耳光,这样做很有道理,得经常这样教训教训他们,打过了,就算完了。别睬他们!精神振作起来!他们这样做太可耻了!”
①法国物理学家列奥缪尔设计的温度计,冰点为零度,沸点为八十度。列氏三十度等于摄氏三十七·五度。
“不过,这一切他说得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别睬他们!可明天又要审问了!”他苦恼地说,“难道我得去向他们解释吗?就连昨天我在小饭馆里竟有失身分地和扎苗托夫说话……我都感到懊悔了。”
“见鬼!我去找波尔菲里!我要以亲戚的方式向他施加压力;叫他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地说出来。至于扎苗托夫……”
“他终于领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等等!”拉祖米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叫喊起来,“等等!你说得不对!我再三考虑,认为你说错了!唉,这算什么圈套?你说,问起那两个工人,就是圈套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是你干的,你会不会说漏了嘴,说你看到过在油漆房间……看到过那两个工人?恰恰相反:即使看到过,你也会说,什么都没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那事是我干的,那么我准会说,我看到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子,”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地,而且显然是怀着厌恶的心情继续回答。
“为什么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乡下人或者是最没有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审讯时矢口抵赖。稍为成熟和多少有点儿经验的人,一定尽可能承认那些表面上的和无法隐瞒的事实;不过他会寻找别的理由来说明这些事实,硬给这些事实加上某种独特的、意想不到的特点,使它们具有不同的意义,给人造成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可能正是这样估计的,认为我一定会这样回答,一定会说,看到过,而为了说得合情合理,同时又一定会作某种解释……”
“不过他会立刻对你说,两天以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可见你正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去过那儿。单是这样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就会使你上当受骗!”
“而他就正是这么盘算的,认为我一定来不及好好考虑,准会急忙作出较为真实的回答,却忘了,两天前工人们是不可能在那里的。”
“这怎么会忘了呢?”
“最容易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无关重要的小事上犯错误。一个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别人会让他在一件普通的小事上上当受骗。正是得用最普通的小事才能让最狡猾的人上当受骗。波尔菲里完全不像你想得那么傻……”
“他这么做,就是个卑鄙的家伙!”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他又觉得,作最后这番解释的时候,他那种兴奋和乐于解释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谈话的时候,却是怀着忧郁的厌恶心情,显然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不得不说。
“我对某几点发生兴趣了!”他暗自想。
可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出乎意外和令人忧虑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心中的不安增强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入口。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我这就回来。”
“你去哪儿?我们已经到了!”
“我需要,一定得去;我有事……过半个钟头回来……你去跟她们说一声。”
“随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
“怎么,你也想折磨我吗!”他突然高声叫嚷,目光中流露出那样痛苦的愤怒和绝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无办法了。有一会儿工夫,拉祖米欣站在台阶上,阴郁地望着他朝他住的那条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后,他咬紧了牙,攥紧拳头,发誓今天就去找波尔菲里,像挤柠檬样把他挤干,于是上楼去安慰因为他们久久不来、已经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汗湿,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急忙上楼,走进自己那间没有上锁的房间,立刻扣上门钩。然后惊恐地、发疯似地冲到墙角落墙纸后面藏过东西的那个窟窿那里,把手伸进去,很仔细地在窟窿里摸了好几分钟,把墙纸上的每个皱褶,每个隐蔽的地方都一一检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这才站起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已经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么东西,一条表链、一个领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亲手做过记号的一张包东西的纸,当时可能不知怎么掉出来,掉进哪儿的一条裂缝里,以后却突然作为一件意想不到和无法反驳的物证,摆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那儿,仿佛陷入沉思,一丝奇怪的、屈辱的、几乎毫无意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最后他拿起制帽,轻轻地走出房门。他心乱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楼,来到了大门口。
“那不就是他吗!”一个响亮的声音叫喊道;他抬起了头。
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正在向一个身材不高的人直指着他,看样子那人像是个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长袍,还穿着背心,远远看上去,很像个女人。他戴一顶油污的制帽,低着头,好像是个驼背。看他那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脸,估计他有五十多岁;他那双浮肿的眼睛神情阴郁而又严厉,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有什么事?”拉斯科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