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我们 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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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线上刚爬上来的半个月亮。这手指就像个指南针,几百双眼睛,循着手指的方向,朝天空望去。
天空中,乌云好像在逃避无形的侦缉队的追捕。它们逃窜着,互相挤压着,你追我赶朝前飞奔。护卫局深色的、挂着黑色探视镜的飞船在空中巡察,乌云在四周点缀着它们,再远处,在西边,有一群……很像……
开始时,谁也看不清那些是什么,甚至连我(我很幸运,要比别人看得清楚些)也不明白。那好像是一大群黑色的飞船,飞得很高几乎使人难以置信,成了一个个难以觉察的飞动的小黑点。
它们愈来愈近。天空响起嘶哑的、嗷嗷的啼鸣。最后,在我们头上出现了飞鸟。天空布满黑色的、尖声鸣叫着往下降落的三角形;强大的气浪把它们撵下地面,它们落在圆屋顶上、房顶上,停栖在木杆和阳台上。
“嗬嗬,”那扬扬自得的脑袋转过脸来。这时我发现他就是那个紧蹙额头的家伙。但如今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称呼,他仿佛整个人都从永远紧蹙的额头下爬了出来,他眼角、嘴角像一束头发丝似仍放射出条条光芒——他喜眉笑眼地说:“您知道吗,”他在风的呼啸声中,在飞鸟的鼓翼和聒噪声中,对我大声喊道,“您知道吗,大墙,大墙炸坍了!您明白这意思吗?”
在离街很远的那边,有几个人影闪了过去,他们伸着脑袋,急匆匆往屋里跑去。马路中央有一大群手术过了的人,匆促但又缓慢地(他们已变得沉重)向西走去。
那个嘴角和眼角扎着一束束头发丝光束的人……我拽住他的手,问道:“请问她在哪儿,I在哪儿?在大墙那边吗?还是……我—定要找她,您听明白了吗?马上告诉我,我不能……”
“在这儿,”他陶醉似的快活地叫道,露出满口结实的黄板牙……“她在这儿,在城里,她在行动。噢……我们也在行动!”
我们——是谁?我——是谁?他身边大约有五十来个和他一样的人,都是从阴沉的蹙紧的眉头下爬出来的,嗓门很大,快快活活,一口坚固的好牙齿。
他们张大了嘴迎着狂风,手里挥舞着电绳索(他们从哪里弄到的?),电绳索的外观也显得慈眉善目毫不吓人。他们也往西走去,跟在手术过的人的后面,但走的是48号街,走另一条道,平行着走……
我脚步踉跄,常常绊在拉得紧紧的风的绳索上。我朝她跑去。去干什么?我不知道。我磕磕绊绊地跑着,一条条街都空无一人,这里对我是陌生的,野蛮的,鸟儿欢天喜地地鸣叫不停,世界一片混乱。透过屋墙玻璃,我吃惊地看到在几个房间里,女号码和男号码恬不知耻地在做爱,甚至连窗帘也不放下,也没有任何票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她住的楼。大门茫然地敞开着。在下面,检票桌那儿没有人。电梯停在升降井的半中央。我气喘吁吁地沿着没有尽头的楼梯往上跑。走廊。我飞快地一间间房门看过去,门上的号码就像轮子里的辐条,320,326,330,I…330,到了!
透过玻璃门望进去,只见屋里东西散乱着,什么都皱皱巴巴,乱七八糟。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大概匆忙中被碰翻了。它四脚朝天翻倒在地上,就像一头断了气的畜生。床,莫名其妙地斜着移开了屋墙。在地板上,踩脏了的粉红色小票子洒了一地。
我弯腰拾起一张,一张,又一张。每张上都是Д…503,所有的票子上都是我,这上面有我融化了的、炽热的感情。这是留下来的唯一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洒落在地上任人践踏。我又捡拾起一把,放在桌上,小心地把一张张捋平,我看了一眼……我笑了起来。
你们也许知道吧,笑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颜色。以前我不懂这道理,现在我明白了。笑不过是你内心爆炸的回声:它可能是红色、蓝色、金黄色的节日焰火,也可能是人体血肉的飞溅……
有几张票子上,我瞥见了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号码。我没记住数字,只记住了字母,是Ф。我把桌上的票子都撸到地上,用脚踩着它们——也踩着我自己……我就出来了……
我在走廊对面的窗台上坐着,还等待着什么。我木然坐了很久。左边响起了脚步声。过来一个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就像扎了窟窿、漏了气的气球;扎破的孔眼里还渗出透明的水滴,慢慢往下流淌。我慢慢似乎感觉到这是眼泪。当老人已经走远了,我才想起来要问他,我招呼他说:“喂,请问您,请问您认不认识号码 I…330?……”
老人回过头来,伤心绝望地甩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远傍晚,我回到了自己屋里。西边灰蓝色的天空每秒钟都紧张地在抽搐、发颤。从那儿传来沉闷的轰响声。屋顶上布满了焦炭似的黑鸟。
我倒床睡去。噩梦立刻像野兽似的向我压来,憋得我难以呼吸……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八
提要:我不知道怎么写提要。也许整个提要可以一言蔽之为:被扔掉的香烟。
我醒了。光线很亮,照得眼睛发疼。我眯起了双眼。脑子里迷漫着蓝色的烟雾,一切都沉浸在迷雾之中。我懵懵懂懂地想起:“可是我并没有开过灯呀,怎么……”
我倏地从床上下来,一看:桌子后面 I坐在那儿,用手支着下巴额,目光讥诮,嘴上挂着一丝笑意望着我……
现在我正坐在这张桌旁写这篇记事。那紧张得像箍得最紧的弹簧似的十至十五分钟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是我觉得,好像她刚刚关上门出去,还可以追上她,抓住她的双手——也许她会笑起来并对我说……
I坐在桌子那儿。我向她奔去。
“是你啊,你!我去过,我看见了你的房间,我以为你……”
但我还没冲到她面前,她长矛枪似的尖硬的睫毛顶住了我。
我收住了脚步。我记得,在一统号上,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的,我需要立刻,在一秒钟内,把一切都告诉她……要让她相信我,否则永远也不……
“你听我说,I,我必须……我必须把一切都对你说……不,不,就现在,让我先喝口水……”
嘴里发干,仿佛里面贴满了吸墨水纸。我倒了杯水,还是干;我把杯子放到桌上,两只手紧紧地捧起了水瓶……
现在,我眼前飘过一缕蓝烟,这是香烟的烟雾。她把香烟送到嘴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把烟吞下去,就像我喝水一样,然后她说:“不必了。别说了。你不是已经看见了,我还是来了。下面有人等我。你愿意在我们这最后的几分钟里……”
她把香烟扔到地上。她倚着软椅的扶手整个身子朝后仰去(那边墙上有开关,可是她手够不到)……我记得,当时软椅一晃,椅子两只脚就离开地面跷了起来。接着窗帘落了下来。
她走到我面前,紧紧搂住了我。她的膝盖透过衣裙,慢慢地、温柔地、暖融融地,朝我身躯注入能愈合我一切创伤的毒液。
突然……有时带有这种感觉:当你已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温馨的甜蜜的梦中,突然,有个东西刺痛了你,你猛然一惊,眼睛就又大大地睁开了……现在就是这样:在她房间里那些踩脏的粉红票子里,中间有一张上写着字母Ф和几个数字……这时它们在我脑子里搅和成了一团。甚至现在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我狠狠挤压了她一下,她竟疼得失声叫了起来……
那十到十五分钟只剩下最后一分钟。雪白的枕头托着她向后仰着头,眼睛半闭着,还有那一口甜蜜的利齿。这情景总是使我想起什么。这联想既荒唐又使人痛苦,又怎么也挥之不去,其实现在这样想是不应该的,是不必要的。我愈来愈深情地,也愈来愈不留情地紧挤她,我留在她身上青紫的手指印愈来愈清晰……
她说(没睁开眼睛 我注意到了):“听人说,你昨天去见了大恩主?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这时,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如何很快地变白,渐渐模糊起来,隐没了——只剩下一对眼睛。
我一一如实告诉了她。只有一件事,我瞒着没对她说:那就是大恩主最后讲的那些话,说他们需要我只因为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说……不,不对,我知道……
她的脸慢慢又显现出来了,就像在显影液里的一张照片:脸颊、洁白的牙齿和嘴唇。她站了起来,走到衣柜镜子跟前。
我又觉得口干舌燥。我倒了杯水想喝,但是心里很不舒服。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问她说:“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需要知道这件事?”
她从镜子里望着我。镜子里是一个尖刻的嘲讽的吊梢黛眉三角形。她转过身来,想对我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说。
她不必说。我知道。
和她告别吧?我挪动着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腿,把一把椅子碰翻了。它趴在地下,四脚朝天像死了似的,就像她屋里的那把椅子。她的嘴唇冰冷。以前也就在这间房间里,那床前的地板也这么冰冷。
她走后,我坐在地板上,低头看着她扔在地上的香烟。
我写不下去,我不愿再写了!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三十九
提要:结局。
所有这一切,就像抛进了饱和液中最后的一颗盐粒:它很快分解成一截截针状晶体,硬结了,凝固了,我很明白:一切都已决定——明天早上我要去护卫局,这就等于杀死我自己,但是,可能只有到那时我才能复活,因为只有死去后才能复活。
西边的天空每隔一秒钟,就紧张地震颤几下发出深蓝的颜色。我的脑袋在发热,噗噗地敲击着。我就这样坐了一夜,只是到了早上七点才睡去,那时黑暗已经退去,开始泛出绿色,停栖着黑鸟的屋顶也慢慢显出了轮廓……
我醒来时,已经十点了(看来,今天铃声没有响过),桌上还是那杯昨晚留下来的水。我口渴之极,一饮而尽,然后赶紧就走:我需要尽快去做,愈快愈好。
天空——空空荡荡,一片蔚蓝,仿佛狂风暴雨把天空洗劫一空。阴影的边角很尖利,一切仿佛都是由秋天蓝色的空气剪裁出来的,薄薄的,你都不敢用手去碰它,一碰它就会碎成玻璃粉尘。
现在,我也是这样:我不能想,别想,别想,否则……
我没有想,甚至我可能没有真正看到什么,只不过反映着外界罢了。这里,马路上方不知从哪里伸展出条条树枝,叶子有绿色的、琥珀色的、绛红色的;天空里飞鸟和飞船交叉着飞来飞去;还有人们的脑袋和张开的嘴,挥动着树枝的手。可能,这一切都在呼喊、啼鸣、嗡嗡营营地作响……
然后,是一条条空荡荡的街,仿佛瘟疫肆虐后已杳无人迹。
我记得,我的脚绊着了一个绵软得使人难受的暄松的东西,它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弯腰一看——是具尸体。他仰天躺着,像女人似的叉开两条弯曲的腿。他的脸……
我认出了他厚厚的黑人般的嘴唇,他的牙齿仿佛现在还迸发出笑声。他紧眯着眼睛,仿佛还在对我笑。只一秒钟的停留——我跨过他的躯体,赶紧跑了,因为我不能再耽搁,我需要把事情尽快做完,否则我感到,我会像那超量载重的铣轨,发生断裂,坍塌……
幸好,护卫局那块金字牌子已经离我只有二十来步路。我在门口站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护卫局走廊里,排着不见首尾的长蛇阵,号码们一个挨一个排着,手里拿着几张纸,或是厚厚的本子。他们慢慢地朝前挪上一二步,过一会儿又停住不动了。
我在队伍旁来回地窜,脑袋像奔马似的在疾驰。我拽住他们的衣袖恳求他们,就像一病人渴望能得到一种虽有剧痛而能药到病除的苦口良药。
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妇女,她腰束皮带,臀部两个半球形明显地撅着。她不停地向四周扭动着这两个半球形,仿佛她的眼睛正长在半球上似的。她冲我扑哧笑了声,说:“他肚子疼!你们带他去厕所,那边,右边第二个门……”
一阵哄笑声。听到这笑声,我觉得喉咙里堵住了,我要马上大喊大叫起来,再不然……再不然……
突然,背后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肘。我回头一看,是一对透明的招风大耳朵。但它们不是平时常见的粉红色,而是红彤彤的。颈脖里的喉结上下移动着,眼看就会把薄薄的外皮扎破。
“您来这里干什么?”他问我,尖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