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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迷侠记-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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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再次湿润:“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原本以为她会究根问底,想不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微微一怔,却很快释然了。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令人烦恼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快乐的本源。
  黄昏不知不觉地降临在了这片宁静的山谷,他们一起回到那座临湖的院落。过度的兴奋让慕容无风感到精疲力竭,他用仅有的一点精神陪着荷衣与星儿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席间,他破例吃了很多菜,还喝了好几杯酒,微醺的酒意与团圆的喜悦相比,后者更能令他醉倒。
  饭毕,他把荷衣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心情紧张地洗了一个澡,在云母围屏之后悄悄地换上了寝衣。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时,发现屋子里除了华贵的家俱和精致的床帐,剩下的只有一团沉沉的死气。每个角落都干净得好像不曾有人住过。只有靠近床头的一张书案上摆着的白玉水注、古砚、湖笔和一本摊开来的书让人微觉有些“人”气。正手足无措间,只听得“咣啷”一声,她无意中将床边的一只水晶小几打翻,上面堆着的一叠医案也跟着洒了一地。所幸地上铺着地毯,才不致摔碎。
  她慌忙拾起来放回原处。回头一看,星儿已在床上熟睡了过去。他笑了笑,帮她拾起地上的乱纸,低声道:“不要紧,我来收拾。”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道:“衣服有点长。”
  寝衣是慕容无风的,方才正是她一脚踩在自己的衣摆上,差一点摔倒。
  “你的衣服我都收起来了,明天叫人拿几件给你。”
  “在哪里?”她灵机一动,“我自己去拿。”
  “不……不用。”他马上道。
  她束手束脚地坐在床沿上,支吾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们……今晚……嗯……”
  “我住在隔壁。”他道。
  “对不起……”她满脸通红。
  “你一定不记得这间屋子了。”他道。
  “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叹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脸:“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天见。”
  那几杯酒已无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极,行将崩溃。回到隔壁的卧室草草洗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虽然胸口隐隐作痛,他的心情却无比宁静,脑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半的时分,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暮春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递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床,点着烛火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色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射。
  “哧”的一声,蝉声忽顿,却从树上轻飘飘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吃惊,那人影已闪到他跟前,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声道:“我射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你那两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那只蝉不是已噤声了么?”
  “那是被你吓的。你若不射那么一下,我已经把它抓到手了呢!”
  “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么差么?”他俯身在地上乱找石头。
  “好哇!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看你几时才能将这只蝉射下来。你瞧,它又开始叫啦!”
  三块碎石连发而去,听见的,却是碎石穿窗的声音。
  “那几间屋子里没住人吧?你怎能将石头全射到人家窗子里面呢?别弯腰了,我给你捡石头,全放在这儿了。我去找点酒来喝。”
  他正欲说话,她已飞快地跑回屋子,乐滋滋地抱来一瓶葡萄酒,手里还拿着个闪闪发光的酒杯。
  “这杯子奇怪,在夜里还发光呢!”她将杯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对的,给子悦打破了一个。”
  “一定很贵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来。一连见他射了好几发,不见动静,便问:
  “射中了么?”
  “没有。”他沮丧地道。
  “兴许射中了。蝉儿不叫了!”
  这话刚停,那只蝉又嘹亮地叫了起来。
  他对准枝头一阵乱射,射得远处瓦片叮当作响。
  “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惬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实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她“扑”的一声,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你是说,这只蝉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别喜欢这棵树,不然岂非早已飞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充满苦涩,千思万绪洪波般涌起。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又发呆了?”她趴在他腿上,仰起头看着他,“为什么你老是不开心呢?”
  “荷衣,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忽然问。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若……不想住在这里,我不会勉强你。”他低声地说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满含着悲伤:“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早已经很习惯了。”
  “还说很习惯,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无端地,她心疼了起来,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说,我走了,星儿怎么办?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难道连星儿也不理么?”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会……”他张口结舌地道:“我……”
  “我什么我?”她柔声笑道:“几时又结巴了?”
  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得却很凄凉:“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你一回来,又要过那种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过了很久,坚定地道:“无风,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来,当他再一次看见她那充满着希望和勇气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归来纯属天意。
  荷衣从不需要他花很多时间来认识。
  他不再说什么,将弹弓扔在地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仿佛她是个幻影,只有不断地触摸才会变得真实。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下起了小雨,蝉声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宁静。
  她将他送至屋内,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仿佛带着某种神秘而悦耳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响。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缝中隐约透出。从窗隙间缓缓流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不要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一件什么东西,屋内忽然充满了一股松木的气味。
  在黑暗之中,他轻轻握住着她的手,悄悄地问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毛……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都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么亭子?”
  “神女峰顶上的亭子。后来,我独自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的嗓音如梦一般迷惘。
  “我不记得那个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带你来一次。”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草根、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浪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缠绕的缆绳……
  “我到了那里,是么?那座山峰?”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悬崖。”
  “然后,太阳就升起来了?”
  “是啊。”
  “看来故地重游,不一定要靠腿,不一定要靠梦,靠鼻子也行啊!”她笑了起来。
  那么熟悉的笑声。她还是那样满不在乎。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顷刻之间便卸掉肩头上的万担忧伤,不再生活在沉重之中。
  荷衣没有记忆,所以她是轻的。
  一句话就能让她快乐。快乐在她,总是那么容易,仿佛满目皆是,随处可得。
  “荷衣,你觉得我是陌生人么?”在遐思中沉浸良久,他一直挽着她的手,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把手伸起抽屉里,将一枚一枚的香珠放到鼻尖上嗅来嗅去。
  “这又有什么呢?我就是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
  他一怔,道:“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和你一模一样,你认识他便是浪费精神,和他相处,不过是在自己原先的世界里打转。而你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一见到你,就知道自己在出远门。”她摸了摸他的脑勺,道:“我就喜欢在你的世界里游山逛水。”
  他哑然。那种揉合着惊讶与愉悦的感受复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是么?他永远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荷衣,我的世界是空的。”
  “所以我进来了。”她柔声笑道:“现在一点也不空了,就好像一座美丽的山峰之上终于有人盖了一座小庙,是不是?我只想做个老和尚,终日守在你这座山头上。”
  他无言以对,只有默然点头。
  过了很久,他用力地绞着自己的手,忽然道:“荷衣,我的脑子有点乱,只怕要发神经了……”
  “那就发罢。”
  “自从你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法找到你的遗体……”
  “哎!我现在是活着的!”
  “假装一下行么?”
  她想了想,道:“好罢。”
  “我一直没找到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用双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着,终于找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怀着子悦的时候一样。一脸的油灰,根本就认不出来。”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干净,然后亲手给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来我喜欢紫色的衣裳。”
  “浅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样的颜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让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假装你是死的么?”
  她道:“能呀。我现在不就是一动不动的了?”
  “你别紧张,手不要紧紧地抓着床单,行么?”
  “行啊。”她的手松开了。
  “闭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俯下身来,对着她的眼皮轻轻地吻了一下。
  “无风,我得说话,不然我快吓死啦……你总不至于不让我说话吧?”
  “那就说话吧。”
  他闻了她肌肤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湿濡,脸颊发烫,胸膛起伏,温暖的呼吸带给他眼眸阵阵潮气。
  他避开了她的双唇,从她的耳缘一直吻到颈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脱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开纽扣的动作是轻柔的,指尖划过她的身体,湖面泛出一片涟漪。
  “你冷么?”他问。
  “不冷,这屋子为什么会这么热?”
  他找到一块素绢,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将一种带着薄荷气味的清凉香露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时候,最喜欢这种香味,子悦也喜欢。”他轻轻地道。
  “真的很好闻呢。”她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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