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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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到第四间房,打开铁门,轻轻叫了一声:“吴悠。”
房内静悄悄的,毫无人声。他却听见离他不远处有一个轻微的呼吸声。他走过去,弯下腰来往地上一摸,摸到一个滚烫的身躯,便不顾一切地将那人抱了起来,摇了摇她的头,小声叫道:“吴悠。”
她的额头也是滚烫的,昨天淋了雨,又在水中游了那么久,在这样寒冷的深秋,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又薄又窄的罗衣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他脱下她的衣裳,换上自己干燥的外套。她惊醒过来,伸着手,牢牢地抱着他的颈子,将额头贴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呼道:“无风……是你么?”
心头猛地一震,他手一抖,几乎将她抖落在地。
那一刻她的身躯如此柔软,莲花般在他手中展放。她的嗓音美妙甜蜜,温暖亲呢,仙乐般在耳边响起。而他却仿佛置身于冰川之中,仿佛掉进了一块琥珀,隔着一道遥远的时空,欣赏着这一份令人冻僵的美丽。
他听见她喃喃地又道:“有了醉鱼草,你……你不会再痛得那么厉害了……”
渐渐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像又回到了梦中。
他感到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变冷,手中人宛如一个有了裂纹的雕像,石块点点崩碎,每一片都砸向他的心脏。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自己是爱上了这个人,还是她的声音?是她的忧郁,还是她的绝望?他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刻,感觉她就是自己拾到的那个女孩,因孤独而恐惧,牢牢地牵着他的手。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警惕地将她放回地面。高热之中,她又开始胡言乱语,这一次她说的话模糊难懂,无法听清,他只好捂住她的嘴。待脚步声渐远,复又将她抱在怀中,大步走出囚室,对那八名守卫道:“她病得很厉害,如果老大追问,就说是我把她带走了。”
听者一时噤声,面面相觑。堂主亲自放跑囚犯,这是刑堂从未有过的事。
“堂主……我们不大好交待。”支吾半晌,终于有一个人大胆地说道。
“不用你们交待,我去交待就行了。”
他将她送回卧室,吩咐两个侍女替她洗了一个澡。她的腿上满是石块划破的伤口,脚也肿得很厉害。他给她服了药,她宁静地熟睡了过去。他以为唐淮早晚会来找他的麻烦,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她从这里弄走。但今天看来是个吉日,他出去逛了一圈,发觉守卫稀疏。回来时遇到唐浔,唐浔告诉他,因为堡里进来了几个云梦谷的人,唐淮亲自出马,将大队人马都调入后山,分头追杀,唐芃也被叫去参加行动。这种事原先一向少不了刑堂的人,因怀疑唐潜与云梦谷有勾结,这才秘而不宣,故意将他撇在一边。
他叫唐浔牵着他的马在堡外的树荫下等候,自己带着吴悠越墙而出,然后遣开唐浔,独自穿过一道树林,不一会儿就来到一条大街上,又走了半盏茶的路,停在一个气派的大院门口。
彼时吴悠忽然惊醒过来,见门顶上悬着“松鹤堂”三个大字,回头诧异地看着唐潜,一脸迷惑不解。
他笑了笑,道:“抱歉,只能送你到这里。”
她目光幽幽地盯着他,问道:“这里是哪里?”
“这是一家医馆,云梦谷开的,掌堂的先生叫叶宪,想必你认得。”
她点点头。叶宪是慕容无风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很早就被派往蜀中,总管云梦谷西北一带的所有医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总要回来几天,一是述职,二是看望一下老师和各位师兄弟。所以他与吴悠也算熟识。
“你进去之后,他们一定有法子送你回谷。”
她挺直了身子,道:“我骗了你。”
“知道。”
“我来这里是为了偷醉鱼草。”
“知道。”
“为此我杀了你们一个家丁。”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送我出来?”
“不知道。”
“我还会想法子潜进去,没有醉鱼草我决不回云梦谷!”
他递给她一包东西:“这么多够不够?”
她轻轻打开,闻到一股特殊的草香,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弄到的?”
他淡然一笑,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总算你手下留情,并没有把那岛上的醉鱼草扫荡一空。”
良久,她垂下头,一言不发。
“已经到了,你为什么还不下马?”他问。
“既已知道了这些,为什么还要帮我?”她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语气,“我为你不值。”
“你是个忧郁的女人,我希望你能有一点快乐。何况这也是举手之劳。”
他看不见她满脸的泪水。她将自己隐藏在声音里。
“那就算我欠了你一个极大的人情。——以后若有什么事需我相助,我将万死不辞。”她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道。
“我若得了疑难杂症,一定来找你。希望诊费上能给我一个折扣。”他的语气显得很轻松,然后像朋友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这里并不安全,你得快些走才好。”
……
荷衣与顾十三从那片有瘴气的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太阳正耀眼地照着他们的头顶。刚从那发着阴腐恶气的树林里逃出来,他们最急于要做的事情就是张开大口,深深地呼吸几下。
荷衣弯着腰,胸中一阵烦恶,想吐,又吐不出来。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顾十三看着她道。
“现在是白天,咱们人单势孤,得快些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打开皮囊,喝了一大口水。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顾十三看着前方,淡淡地道。
她站直身子,发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
唐溶。
她的脚趾头动了动。顾十三一把拉住了她:“别过去,那是圈套。”
“他手上有书。”荷衣轻轻道。
他们慢慢地走近,唐溶身子一闪,往东边逸去。
“他好像故意要把我们引向某处。”顾十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管他呢!”荷衣疾步抢了过去,手中冰绡一扬,一卷,已将唐溶的手紧紧缠住!
她轻轻一拉,那本书便脱手飞了起来。
向前一个空翻,她的手已抓到了书的一角,眼前一晃,却有另一个人抢了过来。“哧”的一声,书在空中撕开了,她收回手一看,只抓到了三页,却都是半张纸,整本书又被人夺了回去。
定睛一看,抢走书的是一个羽衣高冠的道人。
道人将书往怀里一塞,继续向东逸去。
顾十三追上来道:“是那本书么?”
荷衣点点头。将那三片纸用油纸小心地包好,放到怀里。
顾十三道:“你回去,这件事由我一个人来办。”
荷衣道:“前面显然有圈套。我怎能放心你一人独闯?”
顾十三笑了笑:“我做事一向喜欢一个人。”
荷衣也笑了笑,又叹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为一本书拼命?”
“有点儿。”
“他活不了很久,我不想看见他那么辛苦。”她的神色有些凄凉:“他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我明白,只是……你不要想得太多。”
他有点结结巴巴,平生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
“你放心,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总是逢凶化吉。”她凝住泪光,坚定地看着他。
他不再多劝,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又来到一座大山面前。那道人忽然停下身来。
“我们身后大约有十五个人。左侧七个,右侧八个。我拦住他们,你去抢书。”顾十三说完话,忽然转身,长剑一挥杀到人群中去。
这十五个灰衣人都是唐门武功最好的子弟,其中三个高瘦的青年好像是一母所生,功力匪浅,平日在江湖上至少是以一当十的角色。
荷衣道了声“小心”,足尖一点,飞鸿般一跃,冰绡扬起,在树中一卷,借着树枝的弹力,人已飞箭般地射了过去,轻飘飘地落在了道人的面前。
人未落定,剑已闪电般地攻了出去。那道人自恃武功竟没有出手,闪身腾挪了一阵,觉得招架吃力,腰中皮扣一解,一把三尺短刀在手,便龙虎生风般地向她劈面削来!同时左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铁砂打过去,迫得荷衣只好腾身而起,在空中一卷身,跳到道人的身后,方才勉强避过。
那道人身形疾变,却已慢了一步,荷衣一剑刺中了他的肩头,刷刷两下一划,那书掉了下来。
她眼疾手快地拾起来,再抬头时,道人一个空翻不见了。她正欲跃回去帮助顾十三,忽听脚下轰的一响,一团火光闪出,顿时四面都是火药爆炸的声音。烟雾弥漫,不见人影,火光与硝烟将她与顾十三远远地隔了开来。
顾十三忙中回头,大声道:“书到手了?”
勉强还能辨出顾十三的影子,荷衣将书往空中一掷,道:“书给你,接住了!不要往我这边来,我已中了埋伏!”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将书抓在怀里,不顾身后围上来的人群,拼命向荷衣跑过去。
跑不了几步,那一群人已发疯般地将他团团围住,无数颗暗器向他打过来。他咬咬牙,只好回过头继续厮杀。
他的眼却一直观注着荷衣的动静。
他看见她一步一跳地躲着自己身边不断爆炸的火弹,还看见她的前面不远处另有一个白衣女人也在奔跑。
那女人的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显然就是布置炸药和引信的人。他不禁微微有些放心。只要跟着她走,荷衣一时还不会有危险。放炸药的人总不能把自己也炸死罢?
一阵大风吹来,硝烟略散,他看见荷衣跟着白衣女人进了一个山洞。
四处都是防不胜防的炸药。轰隆声不断地传过来,她看上去很狼狈,显然已是无路可去。
他的心猛然一沉。
洞很暗,传来嘀嘀嗒嗒的水声。
借着白衣女人火折上的微光,她看见几个巨大的石乳从半空中垂下来。地是湿的,倒处是水,石笋从水中一根一根地冒出来。
洞外不断地传来爆炸之声。
她们走了几乎有一炷香的工夫,洞很深,很闷,尽头似乎还在远处。
那女人忽然站住,转过身子,冷笑着看着她。
“你应当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她道。
她长得很美,修长的脸上有一双媚得惊人的眼睛,柳叶眉斜飞入鬓,丹唇皓齿,长发盘起,上面插着一根水晶兰花的簪子。
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巨大的针筒。
荷衣曾在唐十的手中见过这种针筒,不过这一个却要大得多。黄澄澄的外壳竟是纯金打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暴雨梨花针?”
那女人得意地笑了:“当然不是。这针筒的名字叫做‘萧然散发听秋雨’,比起昔年的暴雨梨花针有了更多的改进。唐家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弄到手。”
荷衣又笑不出来了,道:“它管用么?”
女人道:“正想在你身上试一试。”
荷衣道:“你和霹雳堂有什么关系?”
女人道:“方霁是我的父亲,我叫方竹佩。”
荷衣又笑了起来:“你若想试一试它的威力,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方竹佩就毫不犹豫地按动了机括。
她的手很快,却快不过荷衣的剑。
长剑一挥,那手就飞了起来,“叮咚”一声,明晃晃的针筒掉在地上。
白衣女人的脸痛得扭曲了起来。她倒在地上,挣扎着。
看着她疼痛的样子,荷衣有些不忍,从怀里掏出一瓶金创药扔了过去:“你若还不想死,就快些把药涂上。”
方竹佩鄙夷地将药瓶往水里一扔,冷笑道:“你以为你走得了么?”
“我为什么走不了?”她淡淡地道:“外面的爆炸声已渐渐停下来了。”
“外面虽停下来,里面的却要开始炸了。”竹佩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声在洞中可怕地回荡着:“阿渊!你听见了么?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荷衣吃惊地看着她。
“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山洞仿佛被一种说不出的硝烟之气充溢着,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一时间,天地摇晃了起来,巨大的钟乳石一根一根地从空中砸下来!
洞口已全被死死地堵住了。爆炸的声音却没有停顿,还在接二连三地响着。
巨石坠地,土块崩塌,连竹佩手中的那一线火光也快要熄灭了。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竹佩,颤声道:“你……你将我引进来,竟……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
“说得不错!我早已不想活了!”她的血已经流尽,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火折子灭了,四处一片黑暗,只有炸药爆炸时的电光频频地从不远处传来。
她忽然感到了死亡般的恐惧。
无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