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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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走了。她告诉庆春她姓郑,叫郑文燕,一个非常非常大众化的名字,和她的相
貌气质倒蛮相配。她的躺在床上的男朋友叫肖童,听上去不土不洋,可男可女,也不像
是有什么特别的个性。
欧庆春走回病房,病人仰面朝天躺着,纱布里那双眼睛不知是睁是闭。庆春在他身
边坐下来,问:
“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病人摇摇头:“不想吃。”
“吃个梨?”
“不想吃。”
沉默了一会儿,庆春没话找话:“你叫肖童是吧?”
“啊。”
“我叫欧庆春,你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姐姐,都行。”
肖童应声:“噢。”
庆春仔细看了看这问病房,至少有二十米见方,日光灯照在雪白的墙上,既宁静又
耀眼。靠床的墙上和天花板上,挂着吊着一些说不清是干什么用的医疗器械,窗户上拉
起蓝色的窗帘,窗帘下摆着一只很大的双人沙发。总的来说,这是间挺阔气的病房。上
次他们处里的马处长生病住院,庆春去看望过,也没有这间病房那么体面。
“这眼角膜,是你捐的吗?”
肖童突然主动问话,庆春连忙答道:“不,是我爱人捐的。”
“你们挺有感情的吧?”
这话问得既天真又老到,庆春没答,反问:“你说呢?”
“肯定感情特别深,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陪我。”
肖童的思维鲜明地带着青年学生惯有的咄咄逼人的率直和极端,话说得让庆春弄不
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她只好点点头,说:“啊,也许吧。”
两人的对话稍做停息,肖童又主动问:“他们说你是个警察,是吗?”
“没错,你对警察印象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挺讨厌街上那批警察的,没什么文化,有点权就倍儿横。”
庆春心中不悦,这本来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让他这么一说,几乎没法儿进行下去了。
庆春想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可不像他这么不会说话。
“但我喜欢女警察!”
肖童的这句话又使庆春心里笑了一下,“为什么?”
“女的干警察,肯定有点本事。女人柔弱似水,警察凶悍如虎,两者为一,挺有意
思的。女警察,女当兵的,女运动员,我都喜欢。”
庆春觉得挺好笑:“那你女朋友呢,她是干什么的?”
“你说文燕呀,”肖童嘴角带出一丝不屑,“她是在机关当文秘的。”
从这短短的一两次接触中,庆春似乎已经能从文燕的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那种多情,
而从肖童的身上则体会到男人的无义。她想,现在的年轻大学生,都不讲什么感情,就
更别提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肖童再也不出声儿了。庆春一看,这孩子已经睡熟。这
么大一个小伙子睡熟时竟静若处子,这一刹那庆春觉得他挺可爱。
早上,文燕不到七点就赶来了,她见了庆春就问:“没事吧,这一晚上他没使性子
吧?”
庆春听得出来,文燕的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她,还不如说是替肖童担忧。她笑笑,说:
“没有,他睡得挺早。”
“你没睡会儿?没事,他睡你就睡。他要上厕所要喝水自然会叫你。”
庆春不置可否地又笑笑,其实她晚上睡了一会儿。肖童只是早上吃早饭前让她牵着
去了趟厕所,并没怎么麻烦她。早饭也是文燕带来自己照顾他吃的,文燕说医院里的饭
太没味。
庆春直接从医院到了单位,大家都在忙着,李春强和杜长发他们几个人还盯着那个
贩毒的案子。供货的人跑了,线索基本上断掉了。他们只能围在从西洋楼里捉来的那个
毒贩于审来审去。看来这人并不是什么大货色,只是个搞零售的小贩子。在审讯中他交
待他的货源都是由那个穿西服的人供应的。他知道那人叫胡大庆,——居然他也姓胡!
——四川人,三十多岁,干这行时间不短了。都说他原来也是一文不名,因为心黑手狠,
这几年靠大毒枭“罗长腿”的势力发起来了,每次审讯回来,杜长发他们都要把这胡大
庆的情况跟庆春汇报汇报。也许因为这是杀她未婚夫的仇人!
“这小子,手里说不定有几条人命呢,整个儿一个亡命徒,活一大算一天的主儿。”
杜长发的脚已经不瘸了。他抱着自己喝水的大玻璃瓶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是从
派出所刚刚调到刑警队来的,说话的腔调多少还带了些基层片警的味儿,“他出给那小
子的货,要五佰块钱一克。按一般的行市,四号海洛因应该批四佰伍到四佰七十块钱一
克,那小子不敢惹他,只能高价收。这圈子里的人,谁都怕胡大庆翻脸。不过话又说回
来,也是图着他的货好,比较纯,供应也比较稳。好歹他是替‘罗长腿’跑货的嘛。”
向处里汇报这个案子的会,庆春参加了。尽管主要线索断了,能抓的都不过是些自
买自用的“瘾君子”。但处长马占福对这案子又出现了“罗长腿”这个名字,多少感到
几分奇怪。
“又是‘罗长腿’,”处长说,“这些年几个大案子的案犯都提到过这个人。”
李春强说:“所以,我们分析,这不是一般的团伙儿。可能确实有一个比较大的,
组织系统比较严密的贩毒组织存在。他们可能有自己的货源渠道,有自己的运输线路,
有自己的销售网络,咱们还真别小看了他们,别把他们都想成土头土脑的小混混。”
马处长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谈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难说,这些吸毒
贩毒的人,我亲自谈过几个,我了解他们。城市吸毒圈儿里的大都是手里有几个臭钱的
人,发了点横财什么都想试试。而且在他们那帮人当中,吸毒贩毒,那是有身份的事。
是高消费,大买卖,所以这帮人都爱自己吹嘘自己,自己神化自己。什么‘罗长腿’。
‘罗短腿’,越传越神。其实也许压根就没这么个人,压根就是江湖上的一个故事。”
杜长发和其他几个人一一点头说没错。只有李春强没有附和。
处长又问:“对那个供货的,你们现在怎么搞?”
李春强答:“通缉令发出了,这几天还没有情况反馈。”
处长闭上眼,仰脸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只能先这样了,要是不出现新情况,
这案子只能先这么挂着了。你们也做一点长期部署,在弄别的案子时注意一下有没有这
人的线索。”
处长最后的这番话让庆春的心沉了下去,她脑子里蓦然间充满了新民的那张脸。那
张脸除了微笑没有别的表情。但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为他喊冤!庆春的心颤抖起来,这
案子难道真就这么挂起来了吗,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吗?
整整一下午她非常沉默,晚上下班的时候,在机关门口碰上也正准备回家的李春强。
李春强说陪庆春走一段,两人一起骑上车子出了大门。
路上,李春强问:“怎么样,现在好点儿了吧?”
庆春知道他问什么却答非所问:“队长,这次通缉令,发的什么范围?”
“你说胡大庆吗?”李春强说,“发得很广,通过公安部发到全国去了。咱们本市
的机场。车站。旅馆。饭店都发了。”
停顿了一下,李春强又说:“不过你也知道,这通缉令是发了,可能明天就有线索
传过来,也可能永远没有消息了。”
庆春无话可说,两人默默骑着车子。骑了一阵,李春强说:“你眼睛有点肿,脸色
也不好,是不是晚上睡不好?”
庆春支吾了一下,没有把她去医院陪床的事讲出来,她怕李春强派生出一大堆劝她
的废话。
到了一个路口,李春强应该拐弯了,但他说:“我不急着回家,再往前送你一段。”
庆春执意不肯:“不用不用,你这样我心里反而不好受。”
李春强不再勉强,“那好吧,”他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可以先调整一段,不急
于上案子。过一段时间,你可以跟跟一般的小案子,多于点办公室里的活儿。不用总出
去跑。”
庆春看着李春强,突然问:“你相信真有‘罗长腿’这个人吗?”
李春强一愣,笑了一下,说:“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吧。”
庆春点了点头,说:“队长,甭管是胡大庆还是‘罗长腿’,只要有线索,你让我
上这个案子!”
三
晚上,吃完晚饭,郑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肖童从不习惯到
习惯,从不自然到自然,他甚至已经和这位连见都没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建立了一种基本
的沟通的默契。他听见她向他走过来,听见她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他从她的声音
里猜度着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以及她的身形相貌。她肯定是一个高个子,至少在一米
六五以上。她牵着他的手去卫生间时是一种极洒脱的步子。她的手和文燕的迥然不同,
和他以前接触过的其他女孩子也完全不同,在女性的纤细之外,又隐隐带出些男人的力
度。他越来越认真地倾听她的提问,甚至越来越愿意主动地和她交谈。和她交谈你很难
想象出她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刑警。到了白天,文燕来了,他反而沉默下来。在文燕默默
地帮他擦脸擦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竟然全是女警察那理性、简洁和含蓄的谈
吐。和她的对话似乎也调动了肖童自己的智慧、想象和幽默,一来一往,充满情趣。晚
上,文燕走了,女警察来了,他的情绪又恢复了活力,思维也比白天敏捷。他想,这也
许是一种好奇心。他现在也能体会到,为什么盲人的感觉最灵敏,思想最活跃。
女警察问他:“晚上吃什么了?”
他答:“汉堡包。”
女警察问:“文燕带来的?”
他答:“啊。”
女警察说:“那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他说:“我也不大。”
女警察问:“想吃水果吗,苹果还是橘子?”
他说:“橘子。”
于是女警察给他剥橘子,剥完了又一瓣一瓣送到他嘴里,又接了他吐在手里的核,
这使他有点感动。他听着她把橘子的皮和核倒在垃圾桶里,他问:“哎,你是不是把我
当成你爱人了?”“你?”对方好像在笑,“你最多是我的小弟弟。”
他也笑:“荣幸,我也有个当警察的姐姐了。”他又说:“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长
什么样儿呢。”
对方说:“我也看不见你长什么样。”
他说:“你看见了一半。”
对方说:“我只想看另一半。”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半有眼睛。”
肖童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真敬佩你。我是说你对你爱人。”
女警察也沉默良久,说:“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呢。”
女警察大概留意了肖童那副半张着嘴的诧异的样子,问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是
吗?”
肖童摇头:“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女警察帮他把床头摇得高一些,笑着说:“这没有什么,等以后你也会这样的。文
燕对你这么好,将来为了她,你也能赴汤蹈火。”
“文燕呀,我不会的。”
他的回答显然让对方有些意外,用一种不信服的口气喊了一声:
“吹牛。”
“真的,”肖童倒是说的心里话,“男人要么为事业,要么为朋友,士为知己者死,
很少有为女人玩儿命的。”
“别忘了,女人也可以成为红颜知己嘛。”
“文燕和我,我们可算不了知己。”
“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知己,你还没走上社会呢。”
那女警察的口气听上去是居高临下不屑与辩的,这使肖童有点扫兴,他不太喜欢她
拿他当小孩子那样轻视。
于是他赌气不再说话。女警察摇好床,离他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问:“你一个普通
大学生,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这口气又像是审犯人,肖童故意玩世不恭地回答:“花钱呗,现在住医院,有钱就
行。”
“你那么有钱?”女警察有些轻蔑地问。
“我爸爸妈妈出钱。”
“你父母真是娇惯你。”
“他们呀,从来就不管我。我爸只关心他的实验室,我妈只关心我爸,他们从来不
关心我。”
“不关心你?你父母花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你女朋友几天几夜陪着你伺候你,
可你都没有一点感激的心情。我看现在你们年轻小伙子都这样没情没义。”
肖童一时词穷,一时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我,我眼睛有病,我瞎了,两个眼睛
都瞎了,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德国的实验室。他们只是寄钱来,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