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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喻世明言-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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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武杀厚簿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持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懦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一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园,其中自有奥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直持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间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撅,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
  一寸气在于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袁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窖,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筐;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园,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的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捡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一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数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姬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乎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淫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贾,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持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弛:〃来做甚么?〃善述道:〃我是个绍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宇,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数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蹿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然此说,扯着青布衫,督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道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几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乎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干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钱。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育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簿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园一轴。再一嘱咐:'其中含藏哑谜,直持贤明有间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园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一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自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抢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毒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淳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间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一载。〃
  〃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己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析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一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
  〃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乎昔间与他妻子有好,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放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淳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持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督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久〃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园去告诉,更持何时?〃母子商议己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乎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持我进衙细看。〃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己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一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园: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间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于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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