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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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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点心不在焉了,要办的事情立即被汪宇之死冲淡得如一片薄云飘到了脑后。我记起了汪宇那天上午坐我的车回家时,曾指着五一路旁一幢二十层的大厦对我说,冯焱焱所在的中外合资公司就设在这栋大厦的十层楼上。我决定去会一会十年没见过面的冯焱焱。我看了下表,四点多钟,于是我调转车头径直朝五一路旁的那幢大厦奔去。汽车很快就驶到了那栋大厦的停车坪上,我钻出车,对着反馈镜整理了一下面容,当然就有些兴奋地去会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旧情人什么的。一九八二年春节中的一天,我去H局宿舍找我的那些个知青朋友玩,心里还有点牵挂着冯焱焱。那时候她在我心田上仍霸占着一小块地盘,但当我坐在眼镜鬼家听眼镜鬼说冯焱焱和汪宇早结婚而且肚子大得同鼓样的后,我忙把这一小块地盘悄悄地划给了长相有几分象方琳(没有方琳那么漂亮)比我小三岁的我现在的妻子。我走出电梯,当然就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张望,在第四间房子里我瞅见了她。冯焱焱坐在一张国漆色的办公桌前,她身旁站着一个很高大的中年男子,比我高出半个头还有多,戴副眼镜,一身深灰色的笔挺的西装。冯焱焱!我叫了声。
  冯焱焱一愣,望着我,哎呀,是你。这是我的知青朋友。她仰起头冲身旁的男人说,又瞥着我。这是我们部门的王经理。
  王经理忙张开一口“玉米”的嘴冲我笑。坐坐坐坐。他热情说。
  我当然就坐下了。
  你好胖了啊!冯焱焱说。
  胖得还不是怎么很难看呗?我笑笑说。你比知青的时候也胖了些,不过你胖得还是好看,我无视现实地补了句。
  还好看地呗?冯焱焱高兴地哈哈一笑。我自己晓得我是什么鬼样子,四十岁的人了。
  你们谈你们谈。王经理说,笑笑,出去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冯焱焱觑见王经理的身影消失于门外,正经起面容问我。
  我点燃了一支烟,她把我视为来求她帮忙的客户了。她瞥着我手指上两枚板栗大一颗的宝石戒指,认定我很俗不可耐似的皱起了很好看的眉头。没事。我让她安下心来说。我是下午听严小平说汪宇死了,就特意来看看你。
  那谢谢你。
  我去年清明节那天在知青点碰见汪宇,汪宇还好好的呆。
  你在知青点碰见了汪宇?那他没跟我说。
  就是汪宇告诉我你在这里上班。
  难怪。冯焱焱轻轻一笑。你进门时我就想,你怎么晓得找到这里来的。
  于是两人就围绕汪宇谈起来。冯焱焱说三年前汪宇有几天大便带血,她劝他到医院里检查身体,他却舍不得用钱,结果就发展到了去年六月份一天突然又屙起血来了,屙得吓死人,屙得整个便池鲜红的,而且吃点东西就呕东西,吃好多进去就呕好多出来。就这么回事。
  三年前汪宇手头很背,在工厂里拿百分之六十的待聘工资,一点基本生活费(百多元!),当然就没有钱也没有心情去看病什么的。
  如此说来,电机厂确实有点和他过不去!
  一九七六年汪宇招工到电机厂时,因为他是英俊小伙子,因为他谈吐有电影演员的味道,厂人事科长于是安排到厂工会上班,就是这个善意的安排很好地毁了他。厂人事科长是个三十几岁的老姑娘,她不忍心这么英俊的小伙子到车间里同脏乎乎的机器打交道,厂工会办公室就在厂人事科的斜对门。“你就在对门上班。”
  女科长爱护他说,“正好工会缺文体委员。”
  汪宇上班等于不上班,他没有任何具体工作可做。工会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工会主席,工会副主席兼工会组织委员,还有一个女的乃工会生活委员兼管计划生育工作。汪宇这个文体委员其实屁事情都没有,一年里难得组织一场球赛或棋赛,即使是组织球赛或棋赛,也被三个“老工会”替代了,而且替代得完全彻底。工会主席是个憨厚又勤劳的老工人,从不叉着腰大爷样地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什么大小事情他都一马当先,亲自动手。另两个“老工会”从前在厂里的其它部门被奴役惯了,活一天就是做一天事的命,所以布置会场,写标语口号,打扫比赛场地等等一些琐事都被三个“老工会”包干了,汪宇则可以大爷样地站一旁抽烟,叉着腰看。实际上汪宇干的事情就是把俱乐部的门关起来,与几个吊儿郎当的青工下象棋。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他舒舒服服地过了十年,这十年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懒散的废人。他吃不得苦了,也不想看书学习,不是下棋看电视就是坐在办公室里聊天,整天整天地过快活日子。一九八六年来了个新厂长,姓高,他一来就着手压缩科室的编制,让富余人员下车间去创造劳动价值。工会只设了三个编制,必须减掉一个,当然就是游手好闲的汪宇了,于是汪宇被赶到了砰砰咚咚的冷作车间,这个车间一天到晚就是敲敲打打,嗓声把他那音乐感觉很好的耳朵都震聋了。清闲了十年的汪宇,犹如一只小船搁在沙滩上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了整整十年,木已朽了,做不得用了。离开工会办公室时,汪宇毫不留恋,满以为车间里人多,更好玩,没想车间里样样事情都得到位而且要动手做,你不去,师傅们就吼你,而且不拿正眼瞧你。“汪宇你下车间不呷亏?工会轻松得多,叫么要求回工会!”一些工人怂恿他去吵,“吵罗,宝哎。”
  汪宇当然就气壮山河地走进人事科去吵。人事科长已不是那位暗暗喜欢他的老姑娘了,而是一位大学毕业不到五年的年轻人,当然就很坦诚地告诉他人事科只是负责写调令,而裁减人员都是由众科室的头头们拟定的。于是汪宇一转身又冲进斜对门的工会办公室质问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挑明了告诉他,一些科室的干部抵他,说他不做一点事,天天下象棋。汪宇顿感凄凉,原来工会精简人员就是精简他汪宇。车间里的技术活汪宇沾不得边,他所干的事就是把这件东西搬到那里把那件东西搬到这里。为了同工人们打成一片,汪宇总是把口袋里的烟往外抛撒,“呷烟呷烟。”他企图笼络身旁的工人。多几个贴心朋友。可是那些工人并不记得他递的烟,半年后,当改革层层改下来,车间摇身一变成了分厂,车间主任则成了分厂厂长时,汪宇却成了个可怜虫,他的漂亮脸蛋当然就不值钱了。工人搞定额承包,完成定额后创造的劳动价值可以分红,这就需要人人能做并且个个舍得做。于是他的命运就跟另外两个吊儿郎当的专门拿病假条来对付上班的青工一样,成了工人们自由优化组合后分厂里剩余的多余人。汪宇没想到他会是这种结果。在家里,他的脸惨淡得象一片远景,令冯焱焱烦躁。在厂里,他那张已变得不英俊的脸象一团乌云,也令冯焱焱一瞧见就烦躁。
  “分厂里不要你,你就要求回工会罗。”冯焱焱生气地望着他说,“你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怕什么怕?!”
  汪宇当然就有了勇气,“我还是要回工会。”他对工会主席说,“老子本来就是工会的干部。”他把冯焱焱的话一字不漏地掷到工会主席脸上,“你怕老子好欺负呗?日他娘。”
  “你要回工会可以,”工会主席生硬地说,“只要人事科同意我们就接受。”
  “是你把老子推出工会的!”汪宇吼道。
  “就算是的,”工会主席也火了,“你又怎么样?”
  “你这老杂种!”汪宇尖声骂他,“老子日你娘家二十代!”
  工会主席站起身:“走!到厂长那里说理去!”工会主席大吼一声,“走,下得地,你还骂人!”他说着就要把汪宇往厂长室拖,抓着汪宇的胳膊。“走!下得地,这么凶哎!”
  “你莫拖啊!”汪宇吼道,“你这老杂种!”
  工会主席扬手一耳光扇来,汪宇脸一偏,二话不说砰地一拳打在老工会主席的鼻子上,当然就把老工会主席的鼻子打歪了,就象严小平一砌刀把王哥的后脑壳劈开了一样,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八百元医院营养费;同时还背了个留厂察看二年的处分。
  其实汪宇这一拳说来说去是打在自己身上,他把自己的脸打得没有了,电机厂的干部把他视为了厂里的垃圾,又把他从分厂扫地出门赶到了厂生活服务公司。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不欢迎他的到来,说:“你不是当过三年知青的吗?那你就到绿化组上班。”
  于是汪宇干起了栽花植树的工作。厂领导一心要将工厂办成花园似的工厂,当然就经常有树苗花草从远道运来,于是大家就时常看见一拳竟把老工会主席的鼻梁打碎了的汪宇,在厂区或宿舍区挥舞锄头,就同他在知青林场的山坡上挖洞栽茶树一样,头戴一顶草帽。这让好强得要死的冯焱焱一望见他眼睛就不舒服。
  “你没有用呢,”冯焱焱一回到家里就为自己悲伤道,“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子汉罗?”
  这个时候的汪宇已经心灰意冷了,甚至对冯焱焱也没有了情欲,晚上不是坐在麻将桌旁,就是八点钟还不到就困盹盹地去睡觉了,可以一个月又一个月地不碰冯焱焱那火热的身体,自然就不在乎冯焱焱的指责和焦虑。
  “你看你罗,一脸的晦气!”冯焱焱为他害羞说,“你这个样子,我在厂里都觉得做人不起。”
  “你不随老子!”
  “中国人是龙的传人,龙的传人就应该敢闯敢干!”冯焱焱激励他说,“你应该挺起胸膛朝前走,正视自己,何平大学毕业都在外面闯呢!”
  汪宇很正视自己道:“我胃疼。”
  “大家都胃疼呢,你怕就只你一个人胃疼!胃疼就可以什么都不追求了是呗?”冯焱焱愤恨说,“我怎么找了你这样的男人罗,你莫在厂里干了,我不愿意看见你抡着锄头跟乡里人样地挖泥巴。你休病假都要得,情愿少拿点钱。”
  “那我休病假。”汪宇说。
  “但是我希望你出去做生意,我还可以找我哥哥借几千块钱给你去做生意。”冯焱焱瞪住他。
  “那我去做生意。”汪宇说。
  然而汪宇把这句话付诸到行动中去却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并且也不是什么主动去实现,而是厂里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放了将近一半的人回家拿百分之六十的生活费——百多元,百多元在一九九一年又能抵什么用?只能买三条中档烟抽,他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和他的两个朋友去做什么办公用品生意……他做办公用品生意,可以搞几千块钱一月,那也就不错了。我看着冯焱焱说。清明节那天,在知青点,我问他……你听他吹牛皮。冯焱焱一脸不屑的形容,四百块钱一个月,缴他自己都不够。
  冯焱焱的眼睛当然没有知青时候那么美丽动人了,那种青春的光泽早已不存在了。她的脸有点象内部开始腐烂了的红苹果的味道,虽然仍红红润润并且圆圆的,但似乎在圆圆的基础上长出了些让人惋惜的横肉。尽管她穿得很讲究(赭石色全羊毛三件套衫),发型也烫得有式样,但对于从前领略过她美丽的我来说,这一切就显得过于蹩脚而“惨不忍睹”了。过年的那几天,汪宇天天跑到了我的梦里,我支开话题说,他埋在哪里?我想去告个别,免得他又跑到我梦里找我说话。
  他还没埋。冯焱焱将两片冷漠的眼光投到我脸上。他的骨灰还存放在火葬常他要我把他的骨灰盒运到知青点去埋,那又怎么可能罗?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汪宇步入我梦乡的目的,我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有点惊恐什么的。冯焱焱说话的意思是如今知青林场已划分给了一些农民,那些农民想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你不晓得他好讨嫌咧。冯焱焱厌烦他说。我嫁给他不晓得好后悔!他死了还要为难我。
  我笑笑。不是为难你罗,莫这样说。
  我脑海里陡然就闪现了汪宇在知青点时爱唱的那首很触景生情的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每当收工回来,走上或走下那条弯弯的山路,汪宇总这么大声唱几句,声音极抒情动人地朝田野里扩散,接下来便是他调侃什么的说话声和笑声。汪宇似乎从没把这首歌唱完过,也许他是不愿唱完,或许又是他不记得歌词而唱不完,总之他没唱完整首歌过,然而,事隔这么多年了,他这几句歌声还时常回荡在我耳际,使我觉得亲切和美好。
  你从没去过知青点吧?我点上一支烟说。
  你要我有鬼的个时间去。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到清明节就去方琳坟前烧香吗?你还记得方琳摔死的那天我哭得那么厉害的样子不?
  记得。她盯着我。怎么呢?
  事隔这么多年了我才有勇气告诉你。我深深地盯着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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