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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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布帽,就象一个牧羊人,并且带有游牧的飘无定所的表情。他说这半年来,他这
里呆呆,那里呆呆,最终也不知会去哪里,后来,听说他去了英国,美国,又听说
他去了新西兰,在那里放羊。到一九九二年的初夏,我又去德国,到了伯林,一天
晚上,一群中国学生来敲我的门,对我说:“你看,谁来了?”我伸头一看,走廊
拐角处,顾城腼腆地站着,依然戴着那顶灰蓝色的直统的布帽。我说:“顾城,你
在放羊吗?”他回答我说,是养鸡。
顾城说他从小就想要一块地,然后在上面耕作,他很早就在为垦荒作准备,他
甚至收集了关于木耳的知识,他知道所有的木耳都能吃,只除了一种生长在西藏的
有毒素。我是很后来才知道,顾城在我从小生活的城市上海找到了他的妻子谢烨。
他们生活在这拥挤的寸土为金的城市里一间租赁来的小屋,那里的空气使顾城窒息。
这城市是我最了解的,天空被楼房与高墙分割为一条条、一块块,路面也是支离破
碎的,而且车水马龙,走在路上,简直险象环生。
有一天,顾城决计要走了,他径直来到十六铺码头的售票大楼,他不知道要去
哪里,他只知道要搭一条船。他向谢烨要二十块钱买一张船票,谢烨靠窗站着,用
身体挡住窗口,以防顾城一头栽下去。他们僵持了很长时间,谁也不让谁。十六铺
是个噪杂的地方,每天有十几万流动人口在这里经过和滞留,轮船到岸和离岸的汽
笛声声传来,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后来,谢烨说,顾城,你看见吗,马路对面有
个卖橘子的老头,你去拿个橘子来,无论是要还是偷,只要你拿个橘子,我就给你
买船票。这个橘子其实就是签证一样的东西,代表一种现实的可能性。顾城想来想
去,就是没法去拿这个橘子,从小做一个乖孩子的教育这时候涌上心头,乞讨与偷
盗全不是他能干的。于是他只得和谢烨回了那个小屋。
我想后来顾城在欧洲,还有美洲,走来走去,其实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橘子,然
后去搭一条船。他们这里停停,那里停停,然后滞留在了新西兰的城市奥克兰,在
那里,谢烨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木耳。奥克兰的冬天很冷,他们很穷,买不起木柴,
朋友们就送他们许多报纸烧壁炉。晚上木耳睡着了,谢烨烧壁炉,顾城就在壁炉前
翻报纸。不识英文但识阿拉伯数字的顾城专门翻看房屋出售栏目,将价格低廉的售
出启事一张一张剪下来,第二天,带到奥克兰大学请一位教授朋友帮忙审阅。这朋
友一张一张地看,说,这是一个厕所,这是一个电话亭,这是一个汽车棚。接着,
他的眼睛睁大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座房子在离奥克兰不远的海岛上,他们在星
期天乘船去了那里,他们上岛,走下码头,涉过海滩,走进了黑压压的森林。这是
座太平洋的岛屿上的原始森林,高大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天日,脚下是柔软起伏的
落叶,那就是高更离开巴黎所去的那样的岛屿。他们走了很久,几乎绝望的时候,
一座红色的房子出现在眼前。就是这房子,在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之下,有一个脸
色苍白的人,正在努力地破坏这房子,他在砍一根木柱,一眼看见了来人中的顾城。
他很奇怪地不理睬任何人,只和顾城说话。他看着顾城,说:“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你知道吗?”顾城问:“什么时候?”“五十年以后。”“没事,我只要二十年。”
于是问的和答的都释然了,开始进入关于房子的谈判。
我读顾城最近的一首诗,题目叫做,我们写东西。诗里说:我们写东西,像虫
子/ 在松果粒找路/ 一粒粒运棋子/ 有时/ 是空的/ 集中咬一个字/ 是坏的/ 里面
有发霉的菌丝/ 又咬一个。诗里还说:不能把车准时赶到/ 松树里去/ 种子掉在地
上,遍地都是松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语言,就是“集中咬一个字”的那
个“字”,对于顾城是什么意义呢?一九八七年底在香港中文大学听顾城说过这样
一句话,他说,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过程中已被使用得又脏又旧。但顾城有
时也需向现实妥协,他承认语言的使用功能,并且利用这功能和人交谈,在大学讲
课,于某些场合介绍自己和自己的诗。这使用功能于他还有一种船的作用,可将他
渡到大海中间,登上一个语言的岛。这是一副语言的岛屿景观,它远离大陆,四周
是茫茫海天一色。语言的声音和画面浮现出来,这是令顾城喜悦的景象。有时候,
他的耳边会忽然响起一个字词,清脆地敲击着他的感官,这就象来自很久以前的一
个启迪,一个消息。比如说,“兰若”这个词的来临。“兰若”是什么呢?顾城心
里揣着一股神秘的激动。他就去查找字典,这就象乘船重回大陆进行考古与勘察。
他意外地看见了“兰若”这个条目,竟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兰”与“杜若”这两
种香草;二是梵语寺庙的意思。顾城想,这是一种幽冥的召唤,又象是一个旧景重
现,好比海市蜃楼。而我想,这种召唤与重现的实现,不是又要依凭语言的使用功
能了吗?
但这被顾城视作语言的天然景象。顾城认为语言也是有它自然生命的,具有外
在形状与内在精神。就好比“兰若”这两个字,香草与寺庙是它们的外形,而“兰
若”的字音与字形以及它们的偶然的并列,则是它们的精神。那天早晨还是梦中来
扣醒顾城大脑的,就是这字词的精神。但我以为顾城对于语言的写实性的外形,还
是有着相当的迷恋的,比如当他看到字典上对“兰若”的解释,心中升起了欣喜的
感动。然而他嫌恶被使用得烂熟、滑腻的语言,那有一种失贞的感觉。而像“兰若”
这样已经被时间淘洗干净,宛若处子,便能在顾城心中唤起喜悦。他有时也承认,
语言的精神当借助外形而存在,这表明顾城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唯物主义者,只是对
这种承认流露出无奈。比如,他用模糊主谓动宾的方法,来展现“红豆生南国”的
另一番场景。他说,想一想,红豆生出了南国,是何等壮观的场面!这证明他至少
承认并且运用了“红豆”、“南国”、“生”以及语法的日常表达方式,这就象乘
船去岛屿的旅行。
顾城来到那南太平洋上,与当年高更所居住的地方同样地理位置的岛屿上,他
们可说是一穷二白;他们所有的钱都付了房价,且在银行欠了一笔贷款。在这一个
时期里,顾城总是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尝着各种植物。看有什么能够作充饥的粮食,
各种草汁染黑了他的嘴唇。有人指着一棵树告诉顾城,这可以吃。于是顾城就从这
棵树的树根开始尝起。这树是巨大的参天的一棵,南太平洋岛上所有的植物都是那
么肥硕巨大,把人类映衬得很小,孩子似的。小小的顾城从根上开始啃一棵树,是
什么样的情景呢?他很耐心的,忍着辘辘饥肠,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从根啃到
梢,最后知道,这颗树可以吃的,是它的花蕊。他们还吃过能够制造幻觉的野草。
最后,牡蛎救了他们。这样,他们就做了岛上的渔民,他们从海里打捞起牡蛎,一
桶一桶提进森林的红房子。在天黑以后,就着蜡(因为此时他们还没有拉进电线),
他们在摇曳的烛光下,剥着牡蛎,储备着过冬的口粮。然后,顾城就去种菜了,他
每天扛着锄头去开荒,锄子扎进泥土又翻起泥土的一瞬间,他喜不自禁。顾城深翻
了泥土,播下菜籽,等待菜籽发芽,长出叶子,叶子再被各种无名的虫子吃光。最
后,他心满意足地扛着锄子回家。
我还很喜欢顾城追逐母鸡的场面。那时他们只有一只母鸡,每天下一个鸡蛋,
补充他们的营养。可是母鸡却出走了,谢烨追了几天,又派顾城去追它。它跑,却
又不跑远,只是在你视线里活动,可你却永远接近不了它。等到太阳下山,天黑了,
你悻悻然回家,那母鸡便在房子前边声声唤着。等到天亮,你走出房子,它便起身
走开,一天的追逐又开始了,那母鸡就好象是来诱惑顾城似的。我想顾城追得绝望
的时候,就埋头在草丛里寻找它下的蛋,可是一无收获。后来,顾城得了一笔稿费,
他们决定发展畜牧业,实行生产自救。这天他们去邻近的农场买了二百只鸡,余下
的钱还够买两个月的饲料。然后,他们带着鸡和饲料回家了。垒鸡窝的活儿他们整
整干了一夜,从西边升起的硕大的月亮照耀着他们,这是他们永远不解的,月亮和
太阳从西方升起,东方落下,一年四季是冬、秋、夏、春的次序排列而来,五月里
的秋天恍若梦中。养鸡业的第一个难题是他们始料未及,这是世代生长在现代化流
水线上的鸡类,它们祖祖辈辈居住在笼子里,它们竟不再会走路,它们还不会从地
上啄食。为使它们吃食,顾城谢烨绞尽脑汁,好话说了无数。最后他们终于想出一
个办法,把饲料放在一条木板上,然后一人一头来回晃动,模仿流水线的饲料传送
带,它们就这样开始吃食了。顾城谢烨想,回归自然是多么难啊!他们还想,在这
个文明世界里要过自然的生活要花多少代价啊!他们望着岛上那些英国、德国的银
行家们豪华的空阔的别墅,心想:他们正在辛勤地挣钱,为了来过自然的生活,而
他们从来没开过。想到此,他们便会有一种富足感。后来,鸡们渐渐地学会了从地
上啄食,它们开始走动,甚至学着飞翔,将它们的腿肌锻炼得很结实。它们全是那
样硕大强壮的体魄,停在那里,就好象停了一群鹰。当两个月过去,饲料吃完的那
一天,它们开始下蛋了,每个蛋都有盈盈一握,十来个便装满一篮子。顾城挎着篮
子去卖蛋的情景,多么叫人高兴。就此,他们进入了一个衣食无忧,并且少有积余
的阶段,他们还了一点银行贷款,修补了屋顶的大洞,扩建了阳台。站在阳台上,
望着太阳和月亮落下森林,再唱着一些旧歌。雨后的景色最是惊人,巨大的彩虹一
直落到脚底。然后,院子里三棵果树开始结果了,碗大的杏子一个一个砸在地上,
等着顾城拾到篮子里去。
顾城有时候非常嫌恶他的身体,他说,身体是多么麻烦和累赘的一件事啊!它
一会儿饿了,一会儿渴了,要你去弄吃的,弄喝的。他说他有个时期特别恨他的身
体,因为它总是饿了还饿。我想那大概已是一个发育的时期。可是我已经说过,顾
城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他承认并且还称得上是尊重现实的需要。他不
拒绝运用某些谋生的手段,比如到大学讲课,比如接受某些交流基金的邀请。当我
们在伯林见面时,他便是来此参加一项文化交流计划。有一年时间。这一年的收入
可供他们归还银行的贷款,再进一步修缉房子。顾城也不拒绝以实用性语言来进行
日常生活的交流,他还很善于运用语言的这一使用功能,将许多只可意会的事情表
达得相当完善。据说,他的讲课很受学生的欢迎,听课的人总是济济一堂。他画的
图画有两种,一种是写实性的酷似的肖像,他为岛上居民画像,然后收费;另一种
是奇异的纲笔画。他、谢烨、小木耳,都以特别的线条表现,植物与自然,也以特
别的线条表现。那些流畅怪异的线条在纸上布下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又象是一张
地图,规划了肉眼看不见的存在状态。但顾城不愿意负担额外的现实劳动,房子的
贷款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还清贷款的这一日就象是一个未来的节日。他还不愿意学
英语,一句话也不说。他是岛上唯一个不说英语的人,这给岛上居民留下神秘的印
象。我想,他是觉得,有一种使用性的语言就足够了。不说英语的顾城在岛上走来
走去,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人们就猜测:看哪,这个人在想什么呢?他和他的儿
子木耳无法对话,木耳一口英语,一个汉字不说,他们见面也是相互微笑,一个字
不说。我就又想:顾城到这个岛上来,是不是为了省去说话的麻烦?等房子贷款还
清,荒地长出庄稼,他便可以再不出岛,安心在岛上,在森林里,过着像“我们写
东西”那样的生活:“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他这一只钻果子的虫子,他钻啊
钻进果皮,又钻进厚实的果瓤,再去钻那坚硬的核,最后,他也钻进了,然后“种
子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松果。
在伯林去找顾城,我走了很长的路。我们都住著名的库登大街,我是这一端,
他是那一端,我沿着库登大街走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