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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道德颂-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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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不周退到一旁。最近凶为旨邑的事,头痛频繁,服药不像以前,收效甚微。他每夜起来去客厅吸烟,天刚亮便起床爬山。山顶上八面来风。  
  从庙里出来,旨邑拉着谢不周的胳膊,举步艰难,仿佛上断头台之前的怯懦与恐惧。她问,她会不会得到宽恕,活着还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抽出那条胳膊围住她,说他第一次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有关她的未来。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枯叶落上她的头发。他拈到手里,搓得粉碎。  
  “菩萨会原谅我吗?你相信生死轮回吗?”旨邑眼到之处,皆是伏地膜拜的躯体。真假难辨的和尚在兜售平安符。  
  “你没有错,也没有恶。”谢不周拍拍她的背。剧烈的头痛使他头昏眼花。  
  “头痛了?明天一定做检查。”她发现他的克制。  
  “没事,遗传。我母亲也常犯头痛病。你没事了,我的头就不痛了。”他对自己很潦草。  
  三颗白色的圆形药丸,是的,白色,不是其他任何颜色;圆的,不是方形,也非椭圆,更不是棱彤。比平时常见的药丸要大,药片上刻着三个英文字母。她读了一遍,不明白它们代表的意义。她不想去弄清楚这些东西,她只是借此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医生要她在饭前空腹喝下它们,如流血过多,腹痛难忍以及其他意外情况时,马上来医院。如果正常,三天后来医院服下另三颗药丸,孩子就会掉下来。也就是说,头三颗药丸,是用来杀死胎儿的。  
  水已备好。玻璃杯盛着大半杯开水。如果跳进去能淹死就好。医生劝她手术终止妊娠。她不能忍受在手术台上,叉开双腿的恐怖,她无法把这血腥的场面与做那事分开。正如她做那事的时候,总会想起手术。任何时候她都会想到要避孕(可卑鄙的水荆秋却怀疑她有意要受孕,怀疑她向他勒索,怀疑她用毁灭一生的代价来加害于他)。她临时改变人流方式,选择吃药。像服毒自杀。她听到医生对于一双孩子的惋惜。她们当然明白一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的原因。她们见识过千千万万。她们早就熟练轻松,如从一堆种子挑选出坏掉的扔到垃圾桶一样。  
  药片在旨邑发抖的手心。洁白无瑕。它们不是清心丸,不是止咳药,也不是感冒通,它们是杀手,全副武装,就地待命。它们将潜过曲折的通道,直抵目的地,在几小时内杀死全部的目标。那一双孩子,尚不知大难临头。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他们在梦中。躺在他们信赖的子宫里。  
  她慢慢抬起手心,满面泪水无声无息。她缓慢地、诀别似的看着他,他以为她犹豫了,要放弃吃药了,内心欣喜若狂,正欲给予鼓励,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丸往嘴里一灌。他反应慢了,只拦住一条手臂及那空了的手心。她已经咽下去了。惊恐地望着他。他绝望地扭转头,一拳击在墙上。  
  与此同时,阴霾的天空忽然一道闪电,雷声大作,风凶猛地撕扯阳台的花草。房间灌满了风。茶几上的书页被快速地翻阅。悬挂的东西摇晃。活动的物体滚动。门嘭地一声,被粗暴地关上。她退到墙角,仿佛被风吹过去的。惊恐。颤栗。她左手停在小腹,慢慢地摸索,似乎要寻找孩子。忽然,她双手抱住小腹,朝他喊道:“不周,快救我,救我的孩子!我不想失去我的孩子!天啊,我都在干什么,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她几乎是跌向他。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暴雨訇然倾泻。乌云漫天翻卷。  
  然而,才进电梯,隐约的腹痛感便来了。孩子在疼。在挣扎。在呼救。无可挽回的悔。从谢不周无力的双臂中分离出来,她面向墙壁,不断用头部撞击过去。  
  他们默默地回到她的房间。庄严肃穆。电闪雷鸣。  
  她的心已是一个巨大的祭坛。他是唯一的吊唁者。  
  持续但不剧烈的腹痛。她不断地想:孩子正在死去。这个缓慢的过程,好比凌迟酷刑,千刀万剐她心头的肉。没有什么比这种见死不能相救更痛苦、更绝望。后悔之刀,将每一处伤口凿向纵深;悔恨是盐,遍撒她心头的每一处伤口。  
  加剧的疼痛使她额头冒汗,面色苍白。恶心。呕吐。痉挛。身体的血迹。她看见孩子的生命在融化。一点一滴。那是她在啼血。  
  谢不周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擦汗。喂水。无言相慰。他脸色哀漠,仿佛面对临死之人。他知道,她正在这灵与肉的惨淡中远去,当她“死”去“活”来时,她将脱胎换骨。  
  她浑身酸软无力。她将手摊在身体两侧。再也不敢触摸腹部。对于他们的尖锐呼救,她已是置若罔闻。或许他们已经死了。那里是一双孩子的尸体。她的子宫,仅仅是他们罹难的现场。他们的父亲借刀杀人。那一双孩子的血,将灌满那恶人的茶杯,盛满他的汤碗,在他淋浴时从笼头里喷洒出来。他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将有这洗不掉的血腥。  
  仍是时紧时慢地疼。突然,一种奇怪的舒适感出现了,一直覆盖的恶心感就像捂着她的被子被掀起来,食欲之窗随之打开,她产生强烈的饥饿感。  
  与此同时,谢不周的腿感觉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了,头往一侧耷拉。  
  “旨邑。”他的心一沉,以为她晕过去了。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他,气脉悠悠,“他们死了。” 
  旨邑的确感觉到孩子的死:仿佛握紧的拳头缓慢散开,她的身体一阵舒畅。她确信,这舒畅的瞬间,正是孩子气绝之际(荒诞的“解脱”暗示)。她产生了强烈的食欲,小腹坠痛使她无力动弹,停放尸体的子宫不堪重负。  
  “宝贝。”谢不周突然改口,心痛难忍。他这么叫她,便是对她最贴心的回答。  
  她并不吃惊。她知道,她是他的宝贝。  
  “我好饿。”她说。像刚刚睡醒的恋人。  
  “最想吃什么?”他问。  
  “口味虾。辣椒炒肉。”她的脸上浮现惨淡笑容。  
  “太辣不行。你要答应,用开水涮过再吃。” 
  他神情严肃。她点头。当生命像退潮的枯滩,被洗劫一空时,谢不周用他那张涂满冷漠的面孔,给她最具力量的温情。她知道,这不会转瞬即逝,在她“残疾”的余生,他将是她的拐杖,是她的鞭子,是她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法实现的幸福。  
  宛如一片虚弱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向前。仅卧床休息了几天,旨邑决定瞒着谢不周出门(她流产后他严格规定她的休息与调养)。走在路上,她才发现身体柔软无力,好比是风在推动身体,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两天前,因为药物的失败,她最终还是躺上了手术台。由于血流不止,不能使用麻醉,她恐惧的肉体疼痛,最终仍如冰冷器械摆在她的面前。它们进入她的身体。做爱的剧烈痛楚。她汗水湿透衣背。水荆秋的汗滴在她的脸上,变成她的泪水,四处滚爬。他面孔扭曲,神情模糊,毛发如马鬃扬起。他挥鞭疾驰。没有比子宫更脆弱的器官,它像把握快感一样抓住疼痛。那生命的温床,厮杀狼藉,血流成河。  
  我爱你。我也爱你。至少插入了四根铁器,仿佛在凿松结实的水泥地面,一齐用力,撬起一块巨大的石头。  
  下了一趟地狱上来,人间的烟火还在。男女之情从体内消失了。色彩从眼里淡去了。欲望散了。“问题”彻底解决了,留下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更大。一个人,身体里只有自己,嚼这无味的后果,横竖已无所谓。巨大的空洞望不到头。在这虚无中,眼泪无力浮起痛苦之舟。悲愤无风。是时候面对秦半两了。  
  旨邑走在路上。手在风中酸痛。她将它们装进口袋。风侵袭她的身体。全身酸痛。她不知道该把自己藏到哪个温暖的地方。对风的敏感,使她恍惚已是风烛残年。她想,我废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确废了。体内不再蕴藏生机。生机勃勃的春天,完全掉进了泥淖。一个不能生长孩子的子宫,形同虚设。她想到怎么对秦半两言说,她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是风中的蜡烛。颤颤微微地燃烧。泪顺着肢体流到根底。慢慢耗尽自己的能量,走向秦半两的画室,在他的画室门口骤然熄灭。大风吹灭蜡烛,也能吹旺一堆大火。她注定要被吹灭。不,是摧残。  
  又一阵风。酸痛入骨。激起她对水荆秋的怨恨。她裹紧黑色风衣。头发拍打衣背。秦半两令她冷静,冷静如赴死。通向秦半两画室的路,不再令她兴奋紧张。对路上的一切视若无睹。快到画室之时,她接到原碧的电话(在此之前她手机一直关闭),突然对原碧满怀歉疚,她像个临死之人,对和她关系似近还远,同时又不无戒备的原碧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她意识到原碧是她唯一走得最近的同性朋友,而她们彼此几乎从未坦诚相待。她宽恕了原碧的心计,宽恕了原碧对爱的手段。她原本就没有理由埋怨原碧,当时是她自己放弃秦半两去了哈尔滨。  
  原碧对旨邑说,稻笫这些天找不到她,老打电话来问。风吹得旨邑手发抖,她感到握不牢手机,随时会掉下去,便告诉原碧,晚点再打电话给她,末了又叫原碧直接到她家里来,她想和她聊聊。  
  到秦半两画室门口,她果然燃成一堆残烛,烛心已灭,只是漆黑。门开着。她在大门上留的字,经过雨水冲洗,更加清晰。她才看见,她使了那么大的劲划写那几行字。她悄无声息。落叶坠地,在脚底盘旋。恍如隔世。隔世之门敞开。他在里面。他在画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正是那副装扮:头发随意盘在脑后。耳环如稻穗长垂。衣着绿底玫红花,绣花圆领,喇叭袖(袖边绣花与领口相同),收腰阔摆。画中的她站在窗口,垂下眼帘,注视手中的青色玉镯,神态既认真,又闲淡。窗口投进的光线,匀净溢散,一种看不见的温柔笼罩。背后的古玩橱柜摆设简洁。画面显得单纯而丰富,宁静又生动,理性却也诗意(他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发现,她不如画中人美。画中人那般鲜活(他仍在她的腮部着色),而她是如此破败(害虫仍在啃噬她的肌体);画中人眼露春色,而她则满目疮痍。她身体的那团阴影慢慢靠近他,慢慢将他覆盖。直到阴影停在画中人的脸部,他才发现异样,停了笔,回转头来,被幽灵似的旨邑吓了一跳,转而又是一喜,继而却又一惊,喜的是他画的人回来了,惊的是画中人竟削瘦如此,腮部的胭红也荡然无存,并非那么春意盎然地对他摇枝晃叶,她憔悴虚弱,分明是在病中。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在凝神观察该在哪里着色,在哪里添彩。  
  她站不稳了,径自在扶椅上坐下来,暗自喘气,咳了两声。  
  他很快蹲下来,伏在她身边,说:“旨邑,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她看见他戴着她送的玉观音,苦笑。  
  他既气又急,要立刻带她去医院,几乎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她抓住椅子扶手不放。她知道,接下来要对他撒谎了。她鄙视自己。她要隐瞒自己那不光彩的烙印,掩藏已婚男人给她留下的丑陋与伤痛,又要显示对眼前人的深情与无奈。多么虚伪。多么做作。只可惜她眼泪流尽,眼睛干枯,不能为眼前人略有湿润。她看到桌上一份策划,知道他要去北京办画展,想移开话题,秦半两却紧紧地抓住她的问题不放。  
  “我真的没事了,已经动了手术。需要一些时间调养恢复。”有一刹那她不想撒谎,她差点直接告诉秦半两,她心里怀着对他的爱,体内却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请他鄙视她,唾弃她,忘记她。然而,她耻于说出,于是为自己这尚存的廉耻感到羞愧,同时清醒地意识到,孩子的死并没有置她于死地,对一切,她并非心如死灰。廉耻感将逐渐复活成生的意志,欲的能力,它必将成为庞然大物,驮着她奔向正常生活的广场,去那里调情与歌唱,与其他快乐的女子毫无区别。  
  秦半两这才明白,旨邑并没有去淘古玩,而是躺在医院。他认为她不该独自承担病痛,他那时应该在她身边,守护她。  
  见他不问病情,只是满面愁容,她反而紧张,谎言与真相在心里冲撞。她无法阻止它们的斗殴,她必须赶走一个,或者是谎言,或者是真相。她再也捕捉不到他身上散发的种马气质,他只是一个物体,她有责任对这个物体作出某种解释。  
  “半两,你不想知道我得的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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