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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百个人的十年-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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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春天,我在波兰马丹涅克纳粹集中营遗址上徘徊。集中营的一切,都像文物一样完好如初地保存着。那黑黝黝的岗楼、阴惨惨的刑室、一道道冷冰冰的电网和高耸遮天焚尸炉的烟囱,使我不寒而栗,仿佛置身于四十年前法西斯肆虐时血腥的气息里。我注意到,那些来参观的穿着漂亮的孩子们,个个瞪大天真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们前辈们经历过的实实在在的一切。不用说教,历史在说话,焚尸炉熏黑的炉口和人体解剖台上暗红的血迹都不会欺骗他们。当这些孩子们走出集中营,眼里并无疑惑不解,而全都是不声不响,不蹦不跳,陷入了成人一般的沉思。历史的悲剧也能升华出一种神圣感,这情感强化人们对正义、善良、民主、和平与生命本身的爱和珍惜,对邪恶、专制、战争和反人道的仇恨和警惕,唤醒每个人对人类未来命运都应具备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暖意十足的淡绿色的春光,洒在一座万人坟墓巨大的拱形石盖上。那坚硬的石面被利器凿着一行字:
    “我们的命运是你们的警钟。”
    我陡然想到巴金先生对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倡议。这充满作家良心的倡议里包含着为子孙造福的渴望。但由于上述那些荒谬的误解,它同样被淡化,被搁置,被冷处理了。当上海作家赵丽宏发现年轻的一代对仅仅结束十年的中国历史最大的悲剧一无所知,我们难道还不应该敲响这警钟吗?只有叫后代人知道过去的一切,他们才会更透彻认识到现实的一切,不迷失于身边纷杂的生活里,知道做什么和怎样做,把个人的人生信念和人类生存的永恒真理相统一。为了这些想法,我把这部书,作为向迟早会实现的“文革博物馆”呈送的第一份普通中国人的“文革”档案。
    原先,我设想用两年时间完成这个写作计划。工作中我发现,这不是一部作品,而是一项文学工程。凭我个人力量,要想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找出一百个最富个性、内涵深刻又相互区别的人物典型,用他们的心灵史,呈现这一无比深邃浩瀚的时代内容,何其艰难!况且有人经历独特,未必肯言之,或者未必善言之,或者未必能提供出文学所必需的特有而生动的细节。
    因此,我要扩大采访量。用筛选的方式,不断从一批批采访者中比较出各类典型,同时以文学的眼光审视之,再一个个精选出来,才能使这一百个普通人的内心故事,对一代中国人的心灵历程,作出尽可能雄厚充实的包容。这样,就必须从我的生命中多支付时间。一个人一生能做成的事极其有限,如果这书能如愿地实现我的写作初衷,便是我此生最大的满足了。
    一位读者曾写信谴责我:“你曾经信誓旦旦,要为我们一代人写‘心灵史’,为什么有头无尾,放一炮跑了?你死了?勇气没了?还是也做买卖去了?”
    读了这信,我点燃一支烟,一直抽得烧到手指头,捉笔只给他写了一句话:
    “我没权利放弃这使命!”
     
    第26章 关于“文革”博物馆
    十二年前,当举国沉浸在文革覆灭的极乐里,一个老人独自在整个民族被损害的心灵残骸上低首徘徊。他不断以一篇篇沉重的忏悔录,催动人们灵魂的自我修复。几年过去,社会改弦更张,现代生活的声光化电充满魅力地倾盖中国;贫困巳久的中国人急于富裕起来,这桩未被深究、尚无答案的历史上最惨重的文革悲剧却被不知不觉淡却了。这老人忽然仰起头来,庄严地呼吁:“要建造一座文革博物馆!”
    他便是巴金先生。
    听到这声音,我突然想起文革初我家被洗劫一空的那个晚上,我躺在黑糊糊的走廊地板上睡着,外边人们正在相互残害,不知为什么,梦里忽然响起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我被这号召仁爱的神圣的音响惊醒,满脸以及脸旁的地板上全是泪水。
    我从巴金先生的呼吁里,再次感受到一如《第九交响曲》这种对人类博大圣洁的爱心。
    在作家心中,比恨更大的是爱,比过去更重要的是未来。然而他比我们年轻一代更年轻地看到,中国要想真正的进步,必须永远不丢掉文革这个历史怪物和政治怪物,正视它、反省它、唾弃它。
    尽管文革被政治处死,它的幽灵犹存未泯。只要产生文革的土壤未被铲除,谁也无法保证文革永不再来。作为权力生命的文革已经消亡,但作为社会生命和文化生命的文革依旧顽强地活着;文革的影响有多久,它再生的危险就有多久,历史的重复决不会采用同一形式。
    监视它以任何形式的再现,只能依靠从中觉醒的人民。在历史前进的进程中,觉醒和成熟的人民与之同步。
    然而,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写信绘我,说他看过《一百个人的十年》后不相信是真的,他认为生活不可能发生这些事,纯属我的胡编乱造。他父亲看了,却告诉他:“文革就是这样,甚至更残酷、更荒唐。”他信服了。我却不敢置信,这场全民族的悲剧结束不过十年,有些情景还在恶梦里常常出现,怎么会成为年轻一代异国他乡的奇闻?这样会带来什么后果?
    一代人经受的惨痛教训,是下一代人的精神财富。
    历史交给我们的使命,是努力建造起一座把这教训变为财富的文革博物馆。它将把文革用实物以历史见证人的方式展示给世人。在这里,一代代中国人将亲眼目睹、身临其境他们的父辈祖辈经历过的一切,从而深信不疑。这赤诚又愚昧的时代画面,真实又荒谬的文革文化,将把一个个关于社会弊端、文化劣根和自身弱点的问题摆出来,迫使他们做出思考和解答,并唤起他们文明生存所必需的良知、义务和人格力量。这样,他们才能不再像父辈祖辈那样因盲目而盲从,因无知而无畏,因愚昧而重蹈灾难的覆辙,以清明透彻的科学头脑投入强我中华的现代化事业中去。只有把文革真正送进博物馆,变成一块文化化石,才能说我们永远告别了那个时代。
    出于同一想法,我为一批普通的文革经历者立档。我对文革的所谓高层“内幕”从无兴趣,我关心的只是普通百姓的心灵历程。因为只有人民的经历才是时代的真正经历。从文学的本质上说,作家提供的只能是人物,所以我的纪实,主要是人物的心理纪实。我把这部书的写作做为文革博物馆的工作之一,尽管它艰巨浩繁,但每到深夜孤灯、劳顿不堪之际,想到这每篇纪实都将送往迟早实现的文革博物馆,顿觉激情陡增,伏案奋笔。我想,文革博物馆一旦落成实现,将是我们民族一座伟大的博物馆,它将把恨化为爱,把荒谬变为智慧,把一代人十年的不幸变为后世永恒的幸福。
     
    第27章 我们,陷井中的千军万马
    1970年17岁
    男
    H省农场某团某连知青
    第二天醒来一看全傻了——“小镰刀精神万岁!”——把大蒜和鞋油搅合一起叫她吃——胡志明小道——如花似玉非常好看的姑娘——怀疑产生了——当时流行的一首《知青歌》——我们是国家的功臣!
    一九七○年五月十七日,我们在M市火车站兴冲冲登上列车,奔赴遥远的北大荒。车站上一片连哭带叫,知青从车窗里伸出手,死死抓着站在月台上那些送站的亲人的手臂,直到车轮启动也不撒手,维持秩序的人手执小木棍,使劲打才把他们的手打开,真像生离死别一样!这之中唯有我是另一个样子,我特别兴奋,起劲地敲锣打鼓,拼命喊口号。那时我刚十六岁,浑身带着在红卫兵运动中激发出的热情,脑袋里只有“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这几个字,其它什么具体的东西也没有,只是一团火热的、膨胀的、闪闪发光的感觉。再加上人在少年时那种离家出走闯一闯的傻乎乎的愿望。一路上兴高采烈,敲敲打打,又喊又叫,列车走了两天两夜,没到站嗓子就没有声音了。
    列车在深夜到达农场车站。一开门,漆黑一片,哗哗下雨,极冷。我们是从炎热的M市来的,身上还穿着衬衫呢!赶紧从行李包抻出军大衣穿上。下了车,在站台昏暗的灯光里,只见大家一片绿,全都穿上了棉衣。冷雨却沙沙打在棉衣上。
    我们是给大卡车运往农场的。农场似乎很大,好像没有边儿。它们按照军队的方式,一个连队一个地方。我们的卡车每到一个连队,便下来一些人。我在第X连下车,一同来到这个连队的知青大约有六十人。我们被领到一个很冷很黑的大房子里睡下。由于天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觉得满地泥污。太累了,倒下立刻睡着,连梦也没做。第二天醒来一看,傻了!我们全傻了!
    哪里是房子?原来是个极大的老式帐篷,缝缝补补,撒气漏风,帐篷里边也满是烂泥,长长的野草居然从床底下长起来。这就是我们长久的住处了。吃饭要天天踩着烂泥走出一百多米到伙房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临来时学校再三叫我们准备高筒靴。一看这情况,几个年岁小的学生就哭了,扭身要回去。但怎么可能回去呢?这大帐篷有两个,每个住三十人,相距五十米。当天夜里,大家躺下,谁也不说话,渐渐就有了哭声。先是女知青哭,后来男知青也哭,最后两个帐篷的哭声连成一片。在这荒凉的野地里,哭声和风声水声一样,谁理你?那时我们才十六七岁呀。
    我们大多被分配在“农业连队”干农活。这儿的农活可不好干。没有排水系统,到了收割时,赶上大雨,地里成了汪洋,机器下不去,割麦子就得用“小镰刀”解决问题。干活也是突击式的,天亮时露水一干,马上下去割,因为麦子沾露水不好割;这样一来要干到天黑露水下来时才收工。一天干下来人都快散了。割大豆时就更难了,那是在九月份,地里全是水,夜里结上冰,一脚下去,全是破冰碴子。所以,毡袜、皮靴、绒裤全得穿上。但干起活来,太阳一晒,上边反而热得穿单褂。上热下凉,那难受劲儿就甭提了。后来许多知青关节炎、肾炎、风湿病都是这么得的。可那时没人退缩。舆论强有力,懒汉是可耻的!我们的口号是“小镰刀万岁!”“磨断骨头连着筋!”有时完全可以用机器也偏不去用,因为用“小镰刀”才可以“颗粒归仓”,那股子精神真了不起,尤其女孩子们更不容易。农场的老职工大多是转业兵和从山东、四川来的重劳力,根本不懂得照顾女孩子们。女知青们来了例假,不好意思说,照样把双腿插在刺骨的冰水里,默默地忍着干活。现在想起来都心疼她们。
    至于生活的艰苦,你根本无法想象。
    举个例子吧。知青得了病才能有资格享受一次“病号饭”。这“病号饭”不过是用豆油、葱花和大盐粒子炝锅,再倒进去开水煮一碗汤面。有一次,只剩下一碗“病号饭”了,两个知青为了争这碗面,一个知青就啐一口唾沫到面里,他想用这办法独吞这碗面,另一个知青马上也啐一口,说:“我不嫌你,咱们就一人一半吧!”这一碗破面汤,不过是让肚子舒服一点吧。
    那儿人的饭食一向很粗。一个馒头半斤重,一个包子三两重,一两个月吃一次猪肉;吃猪肉那天呵——我那时没有照相机,真应该叫你看看那些孩子一张张心花怒放的脸儿!那脸儿才叫漂亮好看呢!没肉吃怎么办?猫肉、兔肉、鸟肉、老鼠肉……有一次我们的拖技机压死一条蛇,大伙就用小刀把蛇切成一断断的。我在地上找到一个破罐头盒,里边放点水,点着树枝,把蛇肉一块块煮了,那滋味真是鲜美极了。回去讲给伙伴们,人人听了都咽口水。
    这儿的自然环境还不错。山上是原始森林,地上是“水泡子”,水草茂盛,一碧千里,非常开阔,绝对没有污染。如果你做旅游者看一看,当然很好。如果叫你像我这样生活八年,恐怕——别说不好听的话——恐怕你早跑回来了吧!
    就说天气吧!冬天最冷的时候,耳朵和鼻子冻得“邦硬”。有时老职工搞个恶作剧,拿起洋镐对知青说:“这镐刃上怎么有点甜呢,你舔舔!”如果这知青傻冒,一舔,舌头就粘上了。再一拉,舌头准掉一块。这时必须赶快到屋里去,叫别人哈气,帮助“哈”开。逢到“刮烟泡”——那种雪后的大风,常常在风口的地方把雪立起三米多高,扰得周天寒彻,漫空迷雾,往往使人迷路。迷路的结果大半是把人冻僵冻死。
    我说艰苦,你别以为我们就会喊爹喊妈,叫苦连天。一次我们从山里干活回来,车坏了,徒步走了一百多里路。路上渴急了,大伙就嚼树叶,我忽然看见地上车辙沟里积着一些雨水,便趴下去,挥手轰走水面上的一层小飞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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