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去读小说网 > 文学电子书 > 一百个人的十年 >

第35章

一百个人的十年-第35章

小说: 一百个人的十年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给压得抬不起头来。我哥哥为了摆脱这处境,娶了一个县公安员的女儿做老婆,离村到别处去。我也呆不住,初小毕业就离开老家到安平县去上高小。本以为远走高飞,脱开灾祸,哪知道我竟是带着一块擦不掉的胎记——政治污点走的!
    我在安平县高小毕业后分配到一个村里当教师。那时才十六岁,根本不知道有档案材料好比魔影一样紧跟着我。村里的人都夸我工作得不错,我的自我感觉也蛮好,就有了入党的要求,决心一辈子跟共产党干革命了,我问村长,“咱村有支部吗?”我想提出入党申请。
    谁料他拿笑话跟我打岔说:“咱村没有织布(‘支部’的谐音)的!”开头我以为他们把我看做小孩子,对我这要求推推挡挡,后来发现自己总被莫名其妙地调动,在这个村没呆多少天,又调到另一个村去。好像我有痨病,所有人都和我保持距离。一九四二年日寇搞五一大扫荡,我们这些人全分散到各地隐蔽。县里惟独不给我安排隐蔽的秘密据点,我就跑回老家躲一躲。这期间村头的雪地上有人写条反动标语,姓王的那些村干部问也没问过我,居然把这条反动标语又悄悄记在我的档案上,“特嫌”就更没跑了。这些事当时并不知道,只觉得革命这个门把我向外推,不准我进。我可还是一心革命,把自己当做革命人呢。我不甘心整天在敌占区窝窝囊囊活着,不干事,就决心投奔八路军去当兵。幸亏五一大扫荡最凶时,那些姓王的村干部都隐蔽起来,推出我们一个李家人——就是在区里当过炊事员、要活埋我时为我说过情的那人当村长。他给我写封推荐信,我把这信缝在鞋帮里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八路军。日寇大扫荡时我十次遇险,不是逃脱追捕,就是叫老百胜掩护起来。有一次被抓住,因为我一只眼是斜眼,老百姓对日本兵说:“这个小斜眼的,傻了傻了的。”骗过了敌人,才救了我。这时一找到八路军真像找到亲娘一样,热乎极了。
    开头我在冀中军区八分区政治部当文书。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一个短暂的春天。充满了信任、关心和友爱。有一次我发高烧,同志们日夜轮流值班照看我,每—只手都抚过我的额头,无论是极糙还是细腻的,我感觉到这手上带着对我病情无言的探问,还有对我快快病愈的切盼。每只手放在我额头上时,我都立即流下泪来。我第一次尝到革命的友情,真是胜过母爱!我好写,常给《冀中导报》和《前线报》写稿,小说、诗歌、剧本、人物专访等等都写。我不敢说写得多好,—但都是真情的流露。这期间我认识了孙犁、远千里、王林,他们都把我当做工农作家重点培养。政治部还常把我作为战地记者派到前线采访,《前线报》上有时天天发表我写的通讯,报上常见我的名字,我也算小有名气了。心气儿又高起来,提出入党,政治部的首长们很高兴。
    其实,我又傻了。因为这时我的材料没有转到部队上来。可我一提出入党,政治部派人到村里调查,反把我那些档案材料勾来了。阴云重新笼罩我的头顶。不但我入党的事没人再提,那时部队正在打泊镇和青县,战地急需记者,也不再派我去采访。一天政治部主任背着手到我房里来,他说:“现在敌我斗争激烈,有些特务分子专门打进我们政治机关里来。”
    我诧异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当时他目光闪闪地注视我的脸,观察我的反应,幸亏我还不知道他们怀疑我,这是对我的一种冷不防的考察。如果我知道自己被怀疑,自己虽然不是特务表情也会不自然,那就非认定我是特务,把我抓起来不可。后来才知道,冀中和山东是康生反特运动的两个试点,怀疑到谁马上就抓。又幸好这位政治部主任是长征干部,延安整风、抢救运动、搞AB团,他都经历过,知道过去冤枉不少好人,看我的表情不像装的,才不动声色地走出屋去。我就暗暗被控制使了,一言一行都记在档案里。直到一九四九年军法处审查我时,我才知道我这时的处境多么危险。但这时凭直觉,已经感到信任从同志们的眼神里消失了。我无法问,更无从申辩,也千万不能申辩,一问反而更被怀疑。渐渐我变得十分敏感。他们怀疑我,我也怀疑他们,不知他们对我的种种态度是真是假。怀疑人是件很难受的事,以致我有点神经过敏、草木皆兵,我的失眠症就是从那时扎的根儿。唉,我那个短短的、迷人的春天就此过去了。
    一年后我患了肺病,住进冀中军区的和平医院。刚入院时我感觉还正常——当然我说的不是身体感觉,而是政治感觉。不久一些病友明显地对我疏远,甚至没人肯跟我下棋。过年时我回家探亲,有个战士与我同行,他是我当年的学生,但他一路上与我无话。分手时他犹豫再三才对我说:“我看您人不错,有件事告诉您,您千万别对人说。”他见我答应得诚恳,才告诉我:“还记得您教书时有个张老师吗?他是特务,自杀了。”
    我吓一跳,说:“他怎么会是特务呢?他爹是叫日本飞机炸死的,对革命很忠心,人也挺正派,当时有个村干部玩女人,贪污公粮,没人敢批评,他还写过无头贴子呢(一种不点名的墙报)!”‘
    这当兵的学生说:“据说他就为这事被村干部定成特嫌,挤出学校,到部队制药厂当工人。后来部队反特时一查材料,他是特务嫌疑,好一顿吊打,他受不住就上吊自杀了。据说他的档案上有您名字,说您跟他共同搞过特务活动。”
    我问:“什么活动?”我傻了。他说他不知道。
    我懵住,再想,想起一件事。那位张老师写无头贴子时没有墨水,向我借的墨水。第二天,村里的公安员忽然也来找我借墨水,我还纳闷,公安员怎么跑来找我借墨水?看来这是找证据了,真是可怕!
    这当兵的学生又问:“前一个月军区有人找您谈过话吧!”
    我说:“是呵,是位特派员,人很和气,问问我的家庭历史,还挺关心我的身体情况,怎么?”
    他说:“哪是什么特派员,那是军区保卫处的!现在咱部队内部又搞反特,审查旧案时,从张老师那特务案里发现到您。本来那天是打算把您从医院逮走的,听说跟您一谈,觉得您不像特务。当时我正在医院保卫组办事,听到这消息的,为您捏把汗,那可是说逮您就逮您呵!”
    这正是大冬天,天却不冷,可我浑身哆嗦,连牙也“得得”地直打颤。过度的恐惧之后,我反倒不怕了,恨不得把这些多年来一直爬在我背上这魔怪翻过来,看看它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恨不得把自己赤裸裸摆在党组织面前,叫他们一个个细胞都瞧个透,说说我到底是敌人还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这股热辣辣的情绪过去,我茫然了,我无力证实自己!我像被抓在一个巨大的铁掌中,无辜地身不由已地听任它的摆布。
    没多久解放战争就开始了。我随军到达白洋淀,《前线报》社也在那里,他们人手不足,恰好我是这家报纸的老作者,社长找我谈话想调我到报社工作,叫我去组织部换信,我好高兴,但一换信又麻烦了。非但《前线报》社没调成,反把我送到军政干部学校的整党班。所谓整党班并非都是党员,而是把有问题的人弄去解决问题。我还挺天真,以为像唱戏《三堂会审》加样,一问一答,把问题弄清就了结,谁知那里边是叫有问题的人互相整。整你时,把你的问题告诉给别人,整别人时把别人的问题告诉你,谁都想争取表现,搞得很凶。一天夜里我和一个小伙子站岗,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到底怀疑我什么?
    我冤得很,对革命从无二意,怎么总拿我当敌人呢?“
    这小伙子是农村人,很实在,见我也实在,他就问我:“你是不是五一大扫荡时,在老家的雪地上写过一条反动标语?再有,你是不是在八分区政治部工作时,对一个保卫干部说,你盼望国民党飞机来轰炸……还有,你是不是给你老婆写过信,说傅作义的部队要突袭河间,人家怀疑你怎么会事先知道敌人的行动……”除这些,他还说了我许多许多事。
    我听得毛骨悚然,心想无论怎样表白也难翻过身来了。因为这些事都有点影子,但都被歪曲,甚至歪曲得含意完全相反。比如飞机轰炸的事。那是我在八分区政治部时和一位保卫员出差办事。他问我:“小李,你挺能写的,为啥我们找不到那些材料写,你能找到?”当时空中正飞着国民党飞机,我就拿这飞机打个比方说:“你看这敌机在飞,就不必写,写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扔炸弹把前边的庄子炸了,就可以写了。”这本是谈新闻的价值,硬给变成我盼望敌机扔炸弹,写进档案!再看,傅作义要突袭河间的消息是部队传达的,要我们做战斗准备,怎么变成我事先从敌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更使我可怕的是,我给老婆的信都被检查了!如果我真是一个敌人,也不会有这么多、这么细致的挨整材料呵!文革期间,一个造反派对我说,你知道你的档案材料有多少吗?一车也拉不完!对我这样耿耿忠于革命的人,怎么花费这么大力气来监视、控制、调查呢?我想不通,上了犟劲。第二天整党队的指导员又找我谈话,逼我,我再也受不了,夺门跑出去要跳河,被拦住了。指导员火了,马上组织全校批斗大会,转天被作为“现行特务”押送到军区军法处。在军法处里,他们要我交待特务证据,我说我只能证明自己是革命者,说我是特务,应该由你们实事求是地拿出证据来。这样,我就被箍上镣铐。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戴上这东西,却是在自己的队伍里!拷了四十七天,全国解放了。我听到消息时心里还一阵欢喜,可是看看手上的镣铐,墙上的铁窗,心里不是滋味。每当我想到,我是戴着手拷迎接全国解放的,心中便一阵黯然。
    好像一块很黑很黑的阴影留在我心底。
    几十年的经历告诉我:有人说你好,没用,谁也不会把这话记在你档案里;有人说你有问题,哪伯仅仅是怀疑,糟了,多半就收进了你的档案。收进去就很难拿出来,它从此就一刻不停地紧跟着你。你敢说,你在自己的档案里是个好人吗?如果你认为自己赤胆忠心,忠于国家,忠于事业,你感到你的心、你的血液、你整个身体都是透明的。但夹在那厚厚的硬纸封皮的档案中的你,却可能是满身污点的另一个人。关键时刻人家都是从这“另一个”的你来判断你,对待你,决定你。
    军法处派出马队跑遍我工作过的村子、学校和部队,谁也拿不出能够证明我是特务的确凿的证据。幸好我老家的村干部换人了,虽然还是王家人,跟我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嘴下留情,没再给我舔油加醋说坏话。军法处便把我放了。结论是“工作中看表现,表现好可以算没问题,表现不好还背着这包袱”。我就这样挎着个不青不白的小包袱进入了新中国。
    解放后的最初几年,我先后在几个单位干过,都因历史向题未清不被重用。我想重用与否并不重要,工作好好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了。
    一九五五年,我在B市一家出版社负责一个编缉部,职务是含含糊糊的“负责人”,干得却很带劲。突然肃反运动来了。老问题再一次被折腾出来,被狠批狠斗,受审受讯,又经过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斗争。这次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把我的旧帐了结。单位派出四五个人跑遍全国,云南、贵州、四川,甚至跑到内蒙和新疆,把我认识的所有人兜个底儿地、滴水不漏地重新调查一遍。我得感谢安平县县委,他们说:“镇反时,我们对全县摸过底,特务名单全掌握,没有他!”一句话,拨云见日,这才给我把冤案推倒,结论是:“经调查,×××特嫌问题应予取消。”
    从一九三九年我加入儿童团便是敌人,直到一九五六年才化敌为友。漫长十七年的酸甜苦辣,从来无人过问,只有自己清楚。当宣布我取消特嫌这天,我站在台上止不住浑身打冷战。回到家中,没有喝酒庆祝,也没涕泪交流,好像死而复生那样不认识自己了。
    原谅我说句迷信话:我信命。什么是命运?就是冥冥中你无法左右它、但它却在强有力地左右你那个东西。
    好运气对于我,好像只鸟,不会在我头顶上停留太多时间。这也是我命运的一个特征,或者说是个典型细节。
    我们单位总支书记想提拔他的一个亲信,但我的业务能力和位置都成为障碍,他就排挤我。恰巧T市要创办一家出版社,创办人是我的一位老领导,我便提出调动,这种自动让位的事是很容易办成的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