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记 作者:庄秋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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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装饰了白发的梦。但装饰伍子胥白发的,却是死亡。
俺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俺好比浅水龙久困在沙滩。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盼到明天!
民间戏曲里描述,他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大笼英雄衣,云衫红彩裤,粉底靴子,套子大带,手拿马鞭,腰里挂着宝剑,徘徊在忧愁的关前。苦闷愤激,一夜之间,胡子头发全白了。
一见白发心好惨,点点珠泪洒胸前。冤仇未报容颜变,一事无成两鬓斑。小时候,听《过昭关》的故事,就缠着爸爸问,为什么伍子胥他就能一夜白了头?愁呗。为什么会愁呢?因为有难事啊。为什么有难事就会白头呢?发愁呗。
那愁,要多深多广?才让一个人的头发它发生了化学反应,朝如青丝暮成雪?
女为悦己容
对了,就是悦己,而不是悦己者。一字之差,因为时代在变,鲍勃·迪伦的解释最是精妙不过。
我一直觉得,以化妆品之昂贵,化妆工序之繁复,化妆品对皮肤事实上的戕害,在这非理性的热爱背后,实在应该有点发自下意识的深层理由。在古代,这个理由很明显,为悦己者容嘛。在著名的段子里,李夫人不愿意让汉武帝看到她因年老生病而枯萎的容颜,说出了一番影响深远被后世女子奉为圭臬的名言: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为悦己者容,是比较被动的说法,积极的说法是,女人利用男人对女色的欲求,惹他来悦,这是李夫人年轻时干的勾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所以,在遥远的战国时代,女青年们就喜欢在脸上敷红粉,艳若桃花。《韩非子》里说:故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古人在制作粉底上,充分发挥了想象力,植物类的益母草,草茉莉花籽,石料类的软滑石,水产类的河蚌珠,矿物类的铅,还有用米粉制作而成的粉饼。尤其流行用烧后的白铅压成的粉。现在我们都知道,虽然增白效果显著,但含铅的化妆品用久了,对身体的害处很大。
我们古代的文化男们不大能欣赏健康美,所以一直占据主流审美观的还是白。俗语说,一白遮百丑。晋武帝为太子选妃,看上了大臣卫瓘的女儿,据说原因之一是卫家女长得很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西式化妆品传入,在上海女人中间掀起了新一轮的美容热潮。当时沪上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申报》,其刊登的广告,美容医药类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夏士莲雪花膏的广告词直接明了:涂之,则娇艳嫩白,就把增白作为卖点。但是像日本艺妓那种白得耀眼的妆容,就让人不敢恭维了,说是白色恐怖,一点也不过分。
据说,著名的大禹同志,在50岁以后,对自己脸上出现的皱纹极端不满意,于是广招贤士献计献策。有人建议用蜡涂脸,确实光滑除皱,然而蜡涂在脸上也会变得很硬,不舒服。又有人献计,用米磨成的粉敷面,果然丰肌润肤。
像禹、汉代的何晏,这些对敷粉这等女性霸权挑战的先驱们,真值得我们竖起大指啊。
脂粉队里的英雄
王熙凤被称为脂粉队里的英雄,从小儿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偏有人却嫌脂粉污颜色,用李渔的话说,脂粉焉能污人,人自污耳。一个女人,若自己先低了下去,别人更没有法子了。但示弱却又当别论。女性在服饰妆扮上,故意加深女子娇弱的天性,做温婉柔媚状,部分也因她们深谙柔弱胜刚强的古老哲学。
于是胭脂这样的化妆品便流行千年不缀。李渔认为胭脂水粉二物颇带世情,大有趋炎附热之态,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抡的是男性专有专断的大棒子,却打不死女子们前仆后继的逐美之心。
胭脂,也称作燕支,原是西域焉支山的一种野生植物红蓝花。这种花和一般花不同,愈近干枯凋零之际,颜色愈是鲜艳,香味愈是浓烈。当地的人采集干枯的红蓝花研细,加水调制成液体,涂在脸上,如一抹红云,倍增娇媚。胭脂后来传入中原,女子们晨起化妆,先搽粉再涂胭脂;也有在粉中加入一定比例的胭脂,调制成红粉,如此这般,便是迷死人不要命的桃花妆。唐诗里说,敷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先薄施胭脂,再敷一层薄粉,便是另外一种飞霞妆。
据说魏文帝曹丕有位妃子薛灵芸,生得十分娇柔。入宫时,十分排场,文帝以文车千乘迎之。曹丕对她宠爱至极,坐行不离。一晚,曹丕夜读,薛灵芸朝他走去,不想撞到了四面水晶的大屏风上,脸颊划伤,鲜血横流。孰料那位皇帝竟觉得脸上鲜血有如晚霞,美不胜收,一时忘了唤人为她包扎。虽然薛灵芸的脸上留下了伤疤,但曹丕对这位妃子宠爱如昔,令其他妃嫔十分嫉妒。她们便在化妆时往脸颊上抹一线胭脂,叫做晚霞妆。传到民间以后,几经改良,这鲜血四溅夕阳一抹式的斜红,竟成了女子化妆的重要程序之一了。
有人据此得出封建帝王无比残忍的结论来。我总觉得这位薛妹妹要么是个小迷糊——男人好像都比较喜欢这一款;要么就是成心撞上去,心理学上说,自残也是获得更多关注的一种方式呢。
第四辑 物事
古代女孩子们常常把手帕叠成同心方胜掖在臂钏里。用的时候抽出来,尚带着女孩子体温的甜暖。
温润如玉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由于里面没有喜欢的人,通部《书剑恩仇录》里我印象最深的便只得这句话。金庸自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说,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不是标准,是一种哲学思想。意思是一个人对情感用心太重,就影响健康,影响寿命。而他自己,一生都希望做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实际上也做不到。这两句格言,他都做不到,只是提醒自己。
这种明知做不到还要忽悠人的做法,正是我们老辈儿的惯用手段。这16个字,真真无一字应了时景的。现在可是一夜都嫌情长的年代,没野心没欲望不想出人头地活该受穷受气,你谦让别人上,下一步就该被人踩在脚下。
然而,然而,温润而泽,仍然是多么地令人向往啊,尤其是当它如此不应景的时候。古人以玉格来比拟人的品格,《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所以他们制作了很多玉饰挂在身上,古之君子必佩玉(《礼记·玉藻》)。古代中原少玉,主要出产在西域,所以《穆天子传》里记述周穆王西巡,不仅在天池和西王母言谈甚欢,还带回了宝玉良马。
把很多不同形状的饰件串在一起来佩戴,这叫杂佩。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诗经·女曰鸡鸣》)。圆形的璧、环、玦,是使用最多的玉饰。这种超华丽的景象在魏晋之后,就只能在女人的身上看到了。系在衣带上的玉佩,在斑斓的服饰衬映下光彩夺目,走动起来,叮咚作响,极尽耳目之娱。所以老杜甫会用环佩空归月夜魂这样空灵的诗句来刻画王昭君的孤寂,所以小杜牧能够描摹出水如环佩月如襟这样怅惘的月夜。
可惜,现在的人很少佩戴玉饰了,城里的人,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或者炫耀本土风情的美女作家,才会戴玉镯子之类的饰物。我曾见过某位功成名就的美女作家,一身暗花旗袍,下拖着一双软锻红绣鞋,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腕上两只翡翠镯子,倒似严肃的狱警,冷冰冰地圈着两只瘦弱的犯人。
吓死人!还真以为是如花回来寻十二少了。
撑起一把油纸伞
有些爱情故事,如果缺少了一些关键道具,整篇故事立刻减色不少。比如在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中,如果没有油纸伞,这个故事氤氲着的那种幽深绵长的况味立刻从五星降到了四星,看似只少了一星,却引发了质的变化。
1000多年前的南宋行在杭州,恰好也是清明时节,那个修炼了千年的白蛇,用报恩作为幌子,追求着红尘中的男欢女爱。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在断桥边,白素贞终于等来了许仙。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他有春天般的芬芳,撑着一把油纸伞,他们一起走进春天的长堤。
两个旷男怨妇一见面便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一把雨伞借来借去,成就了一桩人妖之间的倾城之恋。那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做伞做到这个份上,也算值了。
在今天的清河坊,还有一家药铺,叫做保和堂,那是传说中许仙做学徒的地方。这也是杭州这个地方的特色,真实与虚构交织在一起,真真假假,不会有人真的要去辨伪,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去维护故事的本来面目。
去年我在万松岭看到重建的万松书院里真的开辟了一个梁祝书房,禁不住微微笑了。不过,人家说了要使虚无的故事有了真实可感的场景。这个王阳明、袁枚读过书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起读书,英台芳心暗许的地方呢。而建于1498年的万松书院,办学历时400多年,是明清时期杭州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书院,一座原本要寻觅杭州教育一脉的书院,却被妆点为爱情书院,而且在书院左边的石林区内,无端地多出了一批与梁祝故事相关的场景,如:清水塘、独木桥、村舍、草桥亭等。
使虚无的故事有了真实可感的场景,使真实的场景变成虚无的过去。
而戴望舒那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也是撑着一把油纸伞彷徨在寂寥的雨巷。到了颓废的篱墙,走进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叹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这幅画面若有人拍得出,足可以充任时尚杂志味道最足的时装大片。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
看电影《艺伎回忆录》,对艺伎们跳得扇舞很是喜欢。扇子作为服饰文化的一部分,可谓也发挥到了极致。从前看中国古代的仕女画,那些流连花间、闺房的美女们把半张俏脸藏在扇下,鼻子以上是一种优雅雍容,藏起来的是娇俏和对外部世界的向往。
实际上,扇子已经成为了中国文化里的一个符码。所谓秋扇见弃,纨扇便成为弃妇的代名词。刘禹锡有《咏扇诗》: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店。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似在写团扇,却也在写别离。说出从此不相见这样伤情至深的话来,那需要何等的决绝!唐伯虎也说: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家谁不逐炎凉。是对人间世态真情的描摹,说了出来,也只是伤感。便是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在一片凉意中,却也是无限的感伤和寂寞。
我的一个朋友说过,女人一生注定要心碎,《红楼梦》里也有类似的说法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身为女性,面对着男人们动物性的本能和社会性的逐求,最终的命运,便是像扇子一样,炎夏过后被丢弃,腐烂在弃物里和柜子里。
也不是没有例外。慈禧流传最广的一张相片便是一张持扇坐像。她目光斜视右前方,背后是华贵的孔雀屏风。她右手执扇,随意放在腰部,头部上方是一行触目的楷体字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整幅像高贵威严,这扇,和大清国都成了她的点缀。
欧洲的淑女们一年四季也用折扇,据说是因为不常洗澡,要时时扇走身上的异味。上个世纪的上海,时髦女郎们唯洋马首是瞻,欧洲贵妇人用的鹅毛扇也被上海小姐们拿来,配上一身艳丽的旗袍,出现在各种PARTY和交际场所。
在古中国,鹅毛扇却是男人们装酷的重要装备。诸葛亮唱空城计,最重要的道具之一便是手里的羽扇,那是为了遮掩心惊肉跳放的烟幕弹;周瑜羽扇纶巾,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那是潇洒从容的少年轻狂。
也只有在中国,服饰随件才如此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全部的潜能吧。
爱情有害健康
古代女子另外一样衣饰随件,手帕,也是最重要的爱情道具之一。《红楼梦》第二十四回的回目便是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 女儿遗帕惹相思。怡红院的丫头小红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这个颇有上进心的女孩子后来看上了贾府的旁系贾芸,她丢了的一方手帕(很像是故意遗失的,或者根本没丢),便做了两人的红娘。
也是在《红楼梦》里,还有两条旧手帕有幸沾染了林妹妹的笔墨和情思,不知妒煞多少新手帕子。宝玉让晴雯送两条手帕给林妹妹,聪明如晴雯,也不解:这又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