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记 作者:庄秋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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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力,延宕身体之间的相遇。这种道具感正是斗篷作为服装的命运。所以在传统戏曲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斗篷左右逢源。
例如《昭君出塞》里的王昭君,披着大红斗篷,唱着文官济济全无用,武将森森也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一步三回头。《霸王别姬》里的虞姬,晚上到营帐外面巡视,四面楚歌声中也披着一件斗篷。虽然主要是作为户外御寒的服装,斗篷也有时是在屋里用的,夜里睡醒,畏惧风寒,或是遮掩病体,舞台上常常用一件斗篷来表示。《荒山泪》里的张慧珠,夜里怕她的孩子受凉,拿着斗篷给孩子披上。《玉堂春》里当玉堂春生病的时候,身上也披上了斗篷。
但印象中最深的,还是小时候我们都有一件大红斗篷,圆领,有帽,领口用两根长带子系着,带子一端常常还带着两个小绒球。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北方小孩子在春秋和冬季常见的外衣。因为小孩子长得快,合身的衣服只能穿一季,而斗篷可以穿上好几年。我还隐约记得被妈妈抱在怀里,斗篷紧紧包裹着,清冷清冷的北风中透着一丝丝冬阳的煦暖。
如今的小孩子不再穿斗篷了吧。从前看《红楼梦》,看到最后宝玉拜别父亲的场景,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贾政看到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他倒身下拜。恐怕正是这煦暖这眼泪,才使这一件大红斗篷被永远地雕刻在记忆之中。
无袖一身轻
说到记忆,我们的服装记忆也许要追溯到较早的成衣设计:贯口衫。甘肃辛店的彩陶绘画,几个穿着无领无袖的人,缓缓走着6000年前的台步。
相当两个衣长的一块布料,从正中挖一个洞,往头上一套,前一片,后一片,便是贯口衫。如果有位聪明的时装设计师,把两侧缝起来,拦腰一剪,便是今日人人都有一两件的无袖T恤衫了。
到了魏晋南北朝,由军服两裆铠得到启示,产生了一种无袖衣——两裆,一当胸,一当背。双臂从衣服里解放出来,自由地挥舞呼吸。冷了即穿,热了脱去,尽可以在前襟和纽扣上妆点一点美学思想,一点闲情逸致。
这种无袖无领的衣服在明清有了一个新名字:比甲。通俗小说里俏丽多情的女人们一年四季穿着它,调和着衣裙配色。《金瓶梅》里,西门庆和潘金莲在王婆家里厮混,西门庆眼里的潘金莲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第四十六回春梅出场,也是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
罩在衫裙外面的比甲,胸前敞开,有时也在腰间束一条帛带,下裾飘飞,果真是窈窕美丽,引来狂蜂浪蝶追逐,也不是什么怪事了。
这种红极一时的服装到清代,便没落到只能为老妇人瘦骨嶙峋的身体遮挡风寒。19世纪后期开始时兴摆长过膝的旗马甲。清末,男伶人在小袖长衫外加一件高领琵琶襟短背心。他们出入各种宴会场合,此种穿着再度成为一时风尚。而且因为西式服装的影响,背心流行用镀金扁圆铜纽扣,那些娇媚风情的伶人妓女,还在纽扣中心镶嵌本人小像。从前送情人的礼物,也许是当场剪下的一绺头发,也许是一方印着唇痕的手帕,如今却是衣服上的一粒纽扣!
由长及短,从宽到窄,华美的心情逐渐褪去,虽然表面上还在激烈地唱着高调,骨子里已经在向往简洁和方便。女为悦己者容,毕竟不如自身舒适来得重要。
妾有绣腰襦
小说《洗澡》里,杨绛安排海龟杜丽琳掀开了世家小姐姚宓的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在华丽的衣服面前,大资本家小姐忍不住赞美起情敌。我觉得小说是用这个细节翻开姚宓的小姐本色,让人禁不住生出一种爱怜来——一个女孩子家家,要面对余楠等一干老辣无耻之徒,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儿,真是委屈了。
是啊。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张爱玲微笑着说。一件美丽的衣裳,可以让一个女人暂时改变敌对的态度。一件美丽的衣裳也可以让女人坚强起来。刘兰芝告诉焦仲卿: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虽然她接着说: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但谁都听得出,那是洞明世情之后的言不由衷,无可奈何却也凛然接受
据东汉刘熙所撰《释名·释衣服》记载:腰襦,形如襦,其腰上翘,上齐腰也。绣腰襦正是有织绣的腰襦。上襦下裙,上下相连,腰间系带,是汉代女性的常规服装。举案齐眉的孟光,正是布襦裤裙,不仅态度恭顺,荆钗布裙,勤俭持家,终于成为男人心目中的贤妻符号。
男人们还一直信奉一句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据说这是刘备发明的。然而女人就做不到丈夫如衣服,她们宁愿把丈夫和衣服合二为一,恋慕起来目标集中。民间有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说法。《羽林郎》中的胡姬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乐府诗里也有合欢襦薰百和香,床中被织两鸳鸯,在这种由对称图案花纹裁就的襦衣上,女人们寄托着最现实和最浪漫的怀想。
秦汉女子的襦衣很长,清沈德潜《古诗源》里说:上长襦,下着裙,裙因膝以上为襦所遮掩,故形成上长下短的样式。直到汉献帝建安时,长裙盛行,上衣越来越短,上俭下丰的新风气席卷各阶层女性。不同的是,贵族女子们的襦,一般是高级丝织品,平民女子就只能是真正的布衣了。
抱住一把热情的腰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赞美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有一种质朴的美感。到了魏晋,名士们对旧道德口诛笔伐,对女人们的鉴赏也从原始美感转向一种综合之美。曹植著名的《洛神赋》里,就极力写衣饰之华美: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晋武帝为太子选妃,看上了大臣卫瓘的女儿。据说是因为卫家女有五个优点,一是天生柔顺温良(种贤),二是一副大屁股模样(多子),三是不东张西望(端正),四是模特儿身高(长),五是脸白如吸血鬼(白)。搞得后世之人,奉之为选媳妇的五项基本原则。那些活泼外向的,有着健康肤色的,身材娇小的,就要恨嫁了。
这些对女性审美的主流意见立刻反映到服饰上,为了让自己娇小的女儿看上去显得白皙一点高挑一些,性急的妈妈肯定要为女儿做上几套轻薄柔软的罗纱之类的衣裳。梁代沈约的《少年新婚中咏》里就有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这样艳丽含春的诗句。于是,就有了一种叫做抱腰的外衣。大概很像今天的无肩上衣,围在腰里,并用带子束缚。敦煌莫高窟的北魏女供养人,上身穿宽袖交领上衣,下系曳地长裙,腰间的短裙,看上去就是抱腰。
宋代女子也常常在裙子外面束一条织锦裹肚,和抱腰有异曲同工之妙。宋代话本小说《碾玉观音》里,咸安郡王游春,看到一个系着一条绣裹肚的女孩璩秀秀,便买作刺绣养娘。秀秀爱上了碾玉匠崔宁,就趁王府失火,双双逃走。后来被告密,郡王打死秀秀埋在后花园里;她的鬼魂又惩处了郭排军,又扯了崔宁一块儿做鬼去了。璩秀秀的性格正像她身上的绣裹肚,明快热烈。她和崔宁私逃当夜做了夫妻,半是彼此有情,半是秀秀的胁迫,临了还抓了崔宁去做鬼夫妻,与今日女性并无多大区别。女子们温柔和顺,贞洁守礼,不过是儒学大师们的理想而已。
值得玩味的是,这位棒杀鸳鸯的咸安郡王,却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
一袄心情
有一位荷兰的汉学家,好像是荷兰的高罗佩,被问到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哪个时代,他表示愿意做一个明代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生活无比的风雅和精致。在个人生活细节上的过度雕琢,也许正是专制风气扼杀了男人们在公共舞台上的创造力,便向内转,逃到私人生活领域里。
明代对女人们的着装也有严格的限制。式样、色彩,质料都不可逾矩。贵族命妇的礼服是凤冠霞帔,大袖衫和背子,日常穿着长袄长裙。普通人家的女子,就只能穿紫色粗布礼服。平常的袍衫,也只能用紫绿、桃红和其他浅淡的颜色,大红、鸦青、黄色都是禁止色。农民可以穿纱、绢、布质地的衣服,商人家就只能穿绢布。
然而人的私生活终究不是可以完全被划定的。商女也知亡国恨。出入各种交际场所的秦淮艳妓,开始引领明末的服装潮流,服饰从明初的简淡而渐趋奢华。流行服饰的这种传播方向一直行进到民初。
1882年,上海妓女首次举行选美比赛。在服饰上争奇斗艳原本是妓女们的职业手段和习性,良家妇女则对她们在衣饰上的翻新花样亦步亦趋。我们从晚清上海的十位花魁的合影《十美图》可以看出,她们都穿着元宝领式长袄,在这种高得与鼻尖相齐的硬领内,是一律的鹅蛋形美人脸。
清末女子袄衫的装饰也十分触目。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花边镶条,花鸟图案,珠玉花饰,挖空补花,重重叠叠,十分刺眼。人被衣服淹没了。在这些不相干的地方浪费的无数精力,正预示着革命来临前,女子们精神上的放恣、不讲理。
《十美图》里有3位名妓戴着西式帽子,和其他戴头箍的女子对照鲜明。《点石斋画报》曾经发表过一组新闻画,20多个妓女被叫局的客人要求穿着各异的服装招摇过市,有的穿旗装,有的穿和服,有的是袒胸露背的西洋礼服,也有的长袍马褂男装打扮。
在激荡年代的公共舞台上,女人们既然不被允许粉墨登场,她们总可以把自己的创造力和想像力投注到贴身的衣服上。那是属于她们的小世界。
梦回唐朝
如果问中国人愿意生活在古代中国的哪个朝代,我估计大部分人会毫不犹豫地说,唐代。是的,唐代。那是古代中国的青春时期,是放荡内心恣意想象的年代。而那时的服饰,大概也是最接近于现代时装模式的一段黄金岁月。如果说传统服装具有的那种稳定的持久的美感确实用来表现社会或者个人的高雅情趣,在唐代,服饰却隐隐包含着一种现代感:这个时期的人们确实也在追求一体化的倾向,但同时又存在着追求无秩序的多样化的倾向。
譬如半臂这种服装。这种新衣在唐初颇为流行。它是袖口仅到上臂的对襟上衣,一般为翻领或无领,胸前用带子系着,下摆长及腰部。现今发现的唐代永泰公主墓壁画上,仪仗队的宫女中,有一位梳着螺髻的女子,就在衣裙外罩了一件半臂。半臂的起源甚早,在三国时代,魏明帝穿着薄绸半袖上衣上朝,结果被一位大臣质问,此种奇装异服是哪个礼法规定的?不过唐代的半臂,可能也受到胡服的影响。唐代是个多元文化共存的时代,当时的女性们不止自己引领国际时尚潮流,也善于从第三世界民族服装中汲取灵感。那种曾广泛流行的翻领对襟,袖口有褶皱边的半臂,据说很可能起源于西域的音乐国度龟兹。
推动胡服热潮的,是女人们渴望像男人一样参与公共活动的热情。《新唐书·五行志》里记载了一个故事。太平公主在一次宴会上,穿着紫色?#91;衫,腰间束着玉带,头戴黑色头巾,在高宗面前跳舞。高宗哈哈大笑,问太平公主:女人又不能做武官,女儿你怎么偏爱穿这种服装呢?看得出来,皇帝也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并没有呵斥女儿不守礼法。
当然也不是百无禁忌。比如太宗时的宰相房玄龄就认为半臂是轻佻之服,特地把不穿半臂写入家法。说不定他家有追逐时髦的男女,为此屁股上挨过板子呢。另一位名臣马周却巴巴地上疏,请求无论士庶,都可以在单衣外面穿半臂,认为这样的穿着很得体。能够对一件服装提出不同意见,可见当时朝廷和男人们还是非常自信的,也不至于认为,所谓的服妖会招致亡国——那是他们的先人和后人都很爱找的藉口。
具有国际感的披帛
高髻、披帛、半臂、长裙,正是一位时髦的唐代贵族女性不会错过的潮流服饰。
披帛,是长条形状的巾子,搭在肩上,缠绕在手背间,一般都是薄薄的纱罗裁成,上面有印花,或者是金银线织就的图案。据专家们考证,披帛不是中土固有的服饰,可能是来源于西亚,更详细点,是来源于波斯,而波斯人披帛的习惯,则可能是受到希腊化的影响。随着佛教东传,南北朝时期佛教题材的壁画中,已经出现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