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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抒情时代-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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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柜的门—一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她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刚刚入睡的王老
炳。王老炳说你找死吗?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搞醒了。说完,屋子里变得出奇的
静。蔡玉珍缩手缩脚,再也不敢弄出声响来。
    蔡玉珍听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说你过来扶我出去,我们去找找那个声音,看
它藏在哪里。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宽,王家宽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蔡玉珍冒着胆走到
王老炳床前,拉住王老炳走出大门,黑夜里风很大。
    他们在门前仔细听,那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来自屋后,他们朝屋后走去,走进后
山那片桃林。蔡玉珍看见杨凤池跪在一株桃树下,甲一根木棍敲打一只倒扣的瓷盆,
瓷盆发出空阔的声音。手电光照到杨凤池的身上,她毫无知觉,她双目紧闭口中念
念有词。蔡玉珍和王老炳听到她在诅咒王家宽。她说是王家宽害死了朱灵。王家宽
不得好死,王家宽全家死绝……
    蔡玉珍朝瓷盆狠狠地踢,瓷盆飞出去好远。杨凤池睁眼看见光亮,吓得爬着滚
着出了桃林。王老炳说她疯啦。现在死无对证,她把屎呀尿呀全往家宽身上泼。我
们穷不死饿不死,但我们被脏水淹死。我们还是搬家吧,离他们远远的。
    王家宽扶着王老炳过了小河,爬上对岸,蔡玉珍扛着锄头、铲子跟在他们的身
后。村庄的对面,也就是小河的那一边是坟场,除了清明节,很少有人走到河的那
边去。王老炳过河之后,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记忆,走到了他祖父王文章的墓前。他
走这段路走得平稳、准确无误,根本不像个瞎子。王家宽不知道王老炳带他来这里
干什么。
    王家宽说爹,你要做什么?王老炳说把你曾祖的坟挖了,我们在这里起新房。
蔡玉珍向王家宽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王家宽想爹是想给曾祖修坟。
    王家宽在王文章的坟墓旁挖沟除草,蔡玉珍的锄头却指向坟墓。王家宽抬头看
见他曾祖的坟,在蔡玉珍的锄头下土崩瓦解,转眼就塌了半边,他感到惊奇。他神
色庄重地夺过蔡玉珍手里的锄头,然后用铲子把泥巴一铲一铲地填到缺口里。
    王老炳没有听到挖土的声音,他说蔡玉珍,你怎么不挖了。这是个好地盘,我
们的新家就建在这里。我祖父死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我看见我祖父是装着两件
瓷器人土的,那是值钱的古董,你把它挖出来。你挖呀。是不是家宽不让你挖,你
叫他看我。王老炳说着,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他的动作坚决果断,甚至是命令。
    王家宽说爹,你是叫我挖坟吗?王老炳点点头。王家宽说为什么?王老炳说挖。
蔡玉珍捡起横在地面的锄头,递给王家宽。王家宽不接,他蹲在河沿看河对面的村
庄,以及他家的瓦檐。他看见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早晨的天空被清澈的烟
染成蓝色。
    有人赶着牛群出村。谁家的鸡飞上刘顺昌家的屋顶,昂首阔步、来来回回地走。
    王家宽回头,看见坟墓又缺了一只角,新土覆盖旧土,蔡玉珍像一只蚂蚁正艰
难地啃食一块大饼。王老炳摸到了地上的锄头,他慢慢地把锄头举起来,慢慢地放
下去,锄头砸在石块上,偏离目标,差一点锄到王老炳的脚,王家宽想他们是下决
心要挖这座坟了。王家宽从他爹手上接过锄头,紧闭双眼把锄头锄向坟墓。他在干
一件他不愿意干的事情,他渴望闭上双眼。他想爹的眼睛如果不瞎,他就不会向他
烧香磕头的地方动锄头。
    挖坟的工作持续了半天,他们总算整出了一块平地,他们没有看见棺材和尸骨。
王家宽说这坟里什么也没有。王老炳听到王家宽这么说,感到十分惊诧。他摸到刚
整好的平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尖前唤了又嗅。他想我是亲眼看着祖父下葬
的,棺材里装着两件精美的瓷器,现在怎么连一根尸骨都没有呢?
    时间到了夏末,王家宽和蔡玉珍在对岸垒起两间不大不小的泥房。他们把原来
的房屋一点一点地拆掉,屋顶上的瓦也全都挑到了河那边。他们原先的家,完全暴
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搬家的那天,王家宽甩掉许多旧东西。他砸烂那些油腻的坛子,劈开几个沉重
的木箱。他对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带着一种天然的仇恨。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
轻装上路,只带上他必须携带的物品。
    整理他爹的床铺时,他在床下发现了两只精美的花瓶。他扬手准备把它扔掉,
被蔡玉珍及时拦住。蔡玉珍用毛巾把花瓶擦亮,递给王老炳。王老炳用手一摸,脸
色霎时变了。他说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我明明看见它埋到了祖父的棺材里,现
在又从哪里跑出来了呢?帮忙搬家的人说是王家宽从你床铺下面翻出来的。王老炳
说不可能。
    王老炳端坐在阳光里,抱着花瓶不放。搬家的人像搬粮的蚂蚁,走了一趟又一
趟。他们看见王老炳面对从他身边走过的脚步声笑,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笑,笑得合
不拢嘴。
    王老炳一家完全彻底地离开老屋,是在这一天的傍晚。搬家的人们都散了,王
家宽从老屋的火坑里,点燃火把,眼泪随即掉下来。他和火把在前,王老炳和蔡玉
珍断后。王老炳怀抱两只花瓶,蔡玉珍小心地搀扶着他。
    过了小木桥,王老炳叫蔡玉珍拉住前面的王家宽,他要大家都在河边把脚洗干
净。他说你们都来洗一洗,把脏东西洗掉,把坏运气洗掉,把过去的那些全部洗掉。
三个人六只脚板在火光照耀下,全都泡进水里。蔡玉珍看见王家宽用手搓他的脚板,
搓得一丝不苟,像有老茧和鳞甲从他脚上一层层脱下来。
    村庄里的人全都站在自家门口,目送王家宽一家人上岸。他们觉得王家宽手上
的火把,像一簇鬼火,无声地孤单地游向对岸。那簇火只要把新屋的火引燃,整个
搬迁的仪式也就结束了。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们,就这样看着一个邻居从村庄
消失。
    一个秋天的中午,刘顺昌从山上采回满满一背篓草药。他把草药倒到河边,然
后慢慢地清洗它们。河水像赶路的人,从他手指间快速流过,他看到浅黄的树叶和
几丝衰草,在水上漂浮。他的目光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王老炳家的泥墙上。
    他看见王老炳一家人正在盖瓦。王老炳家搬过去的时候,房子只盖了三分之二。
那时刘顺昌劝他等房子全盖好了,再搬走不迟。但王老炳像逃债似的,急急忙忙地
赶过那边去住,现在他们利用他们的空余时间,补盖房子。
    蔡玉珍站在屋檐下捡瓦,王老炳站在梯子上接,王家宽在房子上盖。瓦片从一
个人的手,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最后堆在房子上。他们配合默契,远远地看过去
看不出他们的残疾。王家宽不时从他爹递上去的瓦片中.选出一些断瓦扔下来,有
的瓦片还扔到了河中。
    刘顺昌只看到小河里的水花飞扬,听不到瓦片砸入河中的声音。这是一个没有
声音的中午,太阳在小河里静静地走动。王老炳一家人不断地弯腰举手,没有发出
丝毫的声响。刘顺昌看着他们,像看无声的电影。他们似乎是阴间里的人,或者是
画在纸上的人。他们只在光线里动作,轻飘、单薄,虚幻得不像人似的。
    刘顺昌看见房上的一块瓦片飞落,碰到蔡玉珍的头上,破成四五块碎片。蔡玉
珍双手捧头,弯腰蹲在地上。刘顺昌想蔡玉珍的头一定被砸破了。刘顺昌朝那边喊
话:老炳,蔡玉珍的头伤得重不重?需不需要我过去看一看,给他敷点草药?那边
没有回音,他门像没有听到刘顺昌喊话。
    王家宽从房子上走下来,把蔡玉珍背到河边,用河水为她洗脸上的血。刘顺昌
喊蔡玉珍,你怎么啦?王家宽和蔡玉珍仍然没有反应。刘顺昌捡起脚边的一颗石子,
往河边砸过主。王家宽朝飞起的水花匆匆一瞥,便走进草丛为蔡玉珍采药。他把他
采到的药放进嘴里嚼烂,再用右手抠出嚼烂的药,敷到蔡玉珍的伤口上。
    蔡玉珍再次趴在王家宽的背上。王家宽背着她往回走。尽管小路有一点坡度,
王家宽还能在路上一边跳一边走,像从某处背回新娘一样快乐惬意。蔡玉珍被王家
宽从背上颠到地面,她在王家宽的背膀上擂上几拳,想设法绕过王家宽往前跑。但
是王家宽张开地的双手,把路拦住。蔡玉珍只得用双手搭在王家宽的双肩上,跟着
他走跟着他跳。
    跳了几步.王家宽突然返身抱住蔡玉珍。蔡玉珍像一张纸片,轻轻地离开地面,
落入王家宽的怀中。王家宽把蔡玉珍抱进家门,王老炳摸索着进入家门。刘顺昌看
见王家的大门无声地合拢。刘顺昌想他们一天的生活结束了,他们很幸福。
    秋风像夜行人的脚步,在河的两岸在屋外沙沙地走着。王老炳和王家宽都已踏
踏实实地睡去。蔡玉珍听到屋外响了一声,像是风把挂在墙壁上的什么东西吹落了。
蔡玉珍本来不想理睬屋外的声音,她想瓦已盖好了,家已经像个家了,应该安安稳
稳地睡个好觉。但她怕她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风吹落,于是她又从床上爬起来。
    她拉开大门,一股风灌进她的脖子。她把手电摁亮,她看见手电光像一根无限
伸长的棍子,一头在她的手上,另一头搁在黑夜里。她拿着这根白晃晃的棍子.走
出家门,转到屋角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衣服还晾在原先的位置,风甩动那些垂直
的衣袖,像一个人的手臂被另一个人强行地扭来扭去。蔡玉珍想收那些衣服,她把
手电筒叼在嘴里,双手伸向竹竿。她的手还没有够着竹竿,便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搂
住了。那双手搂着她飞越一条沟,跨过两道坎,最后一起倒在河边的草堆里。蔡玉
珍嘴里的手电筒在奔跑中跌落,玻璃电珠破碎,照明工具成了瞎子,河两岸乱糟糟
的黑。
    那人撕开她的衣服,像一只吃奶的狗仔用嘴在她胸口乱拱。蔡玉珍想喊,但她
喊不出来。她的奶子被啃得火辣辣地痛。她记住这个人有胡须。那人想脱她的裤子、
蔡玉珍双手攥紧裤头,在草堆里打滚。那人似乎是急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他的口
袋,他摸出一把冰凉的刀。他把刀贴在蔡玉珍的脸上,蔡玉珍安静下来。蔡玉珍听
到裤子破裂的声音,她知道她的裤裆被小刀割破了。
    蔡玉珍像一匹马,被那人强行骑了上去。挣扎中,她的裤裆完全彻底地撕开。
她想现在攥着裤头.已经没有用处。她张开双手.十个手指朝那人的脸上抓。她想
明天,我就去找脸皮被抓破的人。
    强迫和挣扎待续了好久,蔡玉珍的嘴里突然吐出几个字:我要杀死你。她把这
几个字,劈头盖脸吐向那人。那人从蔡玉珍的身上弹起来,转身便跑。蔡玉珍听到
那人说我撞上鬼啦,哑巴怎么也能说话。声音含糊不清,蔡玉珍分辨不出那声音是
谁的。
    当她回到床前,点燃油灯时,王家宽看到了她受伤的胸口和裂开的裤裆。王家
宽摇醒他爹,王家宽说爹,蔡玉珍刚才被人搞了,她的裤裆被刀子划破,衣服也被
撕烂了。王老炳说你问问她,是谁干的好事?王老炳想:说也是白说,王家宽他听
不到。王老炳叹了一口气,对着隔壁喊玉珍,你过来,我问问你。你不用怕,爹什
么也看不见。
    蔡玉珍走到王老炳床前,王老炳说你看清是谁了吗?蔡玉珍摇头。王家宽说爹,
她摇头,她摇头做什么?王老炳说你没看清楚他是谁,那么你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
口了吗?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爹,她又点头了。王老炳说伤口留在什么地方?蔡
玉珍用双手抓脸,然后又用手摸下巴。王家宽说爹,她用手抓脸还用手摸下巴。王
老炳说你用手抓了她的脸还有下巴?蔡玉珍点头又摇头。王家宽说现在她点了一下
头又摇了一下头。王老炳说你抓了他脸?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她点头。王老炳说
你抓了他下巴?蔡玉珍摇头。王家宽说她摇头。蔡玉珍想说那人有胡须,她嘴巴张
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急得想哭。她看到王老炳的嘴巴上下,长满了浓
密粗壮的胡须,她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把。王家宽说她摸你的胡须。工老炳说玉珍,
你是想说那人长有胡须吗?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她点头。王老炳说家宽他听不到
我说话,即使我懂得那人的脸被抓破,嘴上长满胡须,这仇也没法报啊。如果我的
眼睛不瞎,那人哪怕跑到天边,我也会把他抓出来。孩子,你委屈啦。
    蔡玉珍哇的一声哭了,她的哭声十分响亮。她看见王老炳瞎了的眼窝里冒出两
行泪。泪水滚过他皱纹纵横的脸,挂在胡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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