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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抒情时代-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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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等。肖刚他们抬着担架一路小跑,他们走山路就像我走平地。我生怕孙科被肖
刚他们从担架上抛出来。
    我赶到担架边,孙科伸出手摸我的头,他像是摸他的孩子。他说赵大志,你的
头顶上有两个旋,一般人只有一个旋,你怎么会有两个?我说真有的两个?他说真
的。我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有两个?爸妈给的。平时,我也看见一些人头上有两
个旋,这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大怪。但我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头顶,也有两个旋,恐
怕孙科也是头一次看到,他长得比我矮小,如果不是在担架上,他根本看不到我的
头顶。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的速度要快,下午四点钟,我们走到了玉兰山下。我们从茂
密的树林里走出来、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我对强烈的光线,有些不适应,我感
到头顶一阵阵辣。站了一会,我又看到了刘露表哥家的瓦房。那堆稻草还在,老母
鸡站在鸡窝边,二十几个鸡蛋全变成了二十几只小鸡,它们正在出壳,太阳给它们
披上金色的衣裳。有几只刚刚出壳小鸡,迎着金色的光线拍打没有羽毛的翅膀,做
出一副欲飞的姿态。我站在土坎上,仿佛听到蛋壳破裂的声音,仿佛看见它们迎着
太阳飞起来。
    我到刘露的表哥扬光建家去叫朱莲,扬光建又拉着我对时间。我的手表比那只
宝石牌闹钟慢了近三十分钟,上山时我的表和那只闹钟的时间,是吻合的。扬光建
说现在,你的时间和狮牌挂钟一样,一秒都不差。我这里什么时间都有,我喜欢收
藏这些钟表,下次如果再来,给我带几只破烂的钟表来。我说可以。
    告别扬光建,我和朱莲追上他们。我看见孙科扶着刘芳艰难地行走着。刘芳像
是不适应平地,走两步又摔倒了。孙科一次又一次,把她扶起来。从后面看过去,
刘芳走路的姿态十分别扭。她一脚高一脚低,身体明显倾斜。我对孙科说,刘芳从
来没有下过山,她走惯了山路,现在突然到了平地反而不适应。孙科嫌我嘴多,白
了我一眼。我说朱莲来了,现在一共是十八个姑娘,孙科你发啦。孙科的脸像初春
的土地,突然冰雪消融,他嘿嘿地笑个不停。
    刘芳以为孙科笑她不会走路,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说我不走了。孙科像哄小
孩一样哄她,说再走一里路就到公路边,到了那里可以拦一辆班车。刘芳再次爬起
来,一歪一倒地朝公路走去。
    我们在公路边站了好久,没有看见班车。孙科等得有些烦躁,伸手拦了一辆放
空的货车。孙科和刘芳坐车头,我和其余的姑娘们爬到装货用的车厢里。车子刚一
启动,车上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呕吐不止。她们的反应影响我,我差不多也呕吐了。
我看见刘芳把头伸出车门,对着车头的踏板呕吐。她的脸慢慢变紫,她喊司机停车。
司机不停。她就用双手擂车门,她说你再不停,我要跳车了。车子嘎然停住,姑娘
们才缓过气来。刘芳说她不坐车了,她愿意走路,车子快把她折磨死了,想不到车
子这么难坐。
    刘芳在车的前头慢慢地走,车子紧跟着她。我想这肯定是孙科的主意。愈来愈
多的姑娘,从车上跳下去,跟着刘芳走路。她们排成一长串,把本来就狭窄的公路
堵死。货车懒洋洋地走着,像一位散步的老人,双手慢慢地甩动。刘芳她们走走停
停。一会坐车一会走路,她们就这样奇形怪状地到达城市。
    我从孙科那里拿了两干块钱,就离开我居住的城市,到外省某所大学继续我的
学习生涯。我跟同学们说到玉兰山之行,他们都说我吹牛皮,说我会编故事,将来
可以写小说骗钱。我把刘露给我织的毛线衣抖给他们看。他们说那是我妈织的,说
我有恋母情结。于是,我再也不说玉兰山,我就当作是做了一场梦。我渐渐地置玉
兰山于脑后。
    半年之后,学校放寒假,我又回到了我家。我回到家时,正好是晚上十点钟。
我丢下行李,就朝孙科的熊掌餐馆跑。孙科不在餐馆,他的手机也关了。我坐在熊
掌餐馆里喝茶,那些从玉兰山上下来的姑娘,全都变了模样,她们站在豪华的餐馆
里,你无法想象她们的昔日。她们也不认识我,甚至朱莲也不认识我。她们把我当
成一位普通的顾客。
    我看见一位妖艳的女郎,在陪三四个男人喝酒。男人们已醉态十足,他们把手
伸向女郎不同的部位。女郎却保持清醒,她用一枚硬币,跟那几个男人游戏。如果
硬币的国徽朝上,男人们每人给女郎十元钱。相反,女郎则在他们每人的脸上亲一
口。女郎抛了几次,总是她赢。她的这种做法,使我猛然想起暑假的玉兰山之行。
我对那位女郎招手,我说你过来,我跟你玩一玩。
    女郎坐到我的对面,我已经认出她是刘芳,但她没有认出我。我说开始吧。她
把硬币高高地抛起来,当地一声,硬币落到桌于上,她用手紧紧地压住。她问我开
不开?我说开。她挪开手,我看见国徽。我给她十块钱。我说再来一次。她再次抛
出硬币,再次压住再次挪开手。我再次看见国徽。她的两只手,灵巧地抛着那枚硬
币,像是在挑逗我。我想要她吻我一次,真是太难了。我伸手接住半空中的那枚硬
币,她双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我说你掰开我的手,你就拿回硬币。你掰不开你就
吻我一下。她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我叫了一声刘芳。她的双手飞快地缩回去,她
像是认出我了,她说是你呀,把我吓了一跳。
    我把硬币还给她。在我把硬币还给她的一瞬间,我发现这枚硬币的两面都是国
徽,这是一枚特制的伪造的硬币,它使我想起被遗弃在玉兰山上的刘露。                                                                                    



 
                                 商品

                             A、工具和原料

    爱情这个古老的题目,它像肥沃之土或高原之水,滋养了一代一代的写手;它
像我们传统的项目,不断地被写手们翻新、炒卖也不停地走俏。不用担心,某一天
爱情会油尽灯灭,不同的种植能手种植出不同的爱情,诡计多端的说法使许多与爱
情牵联的作品成为经典,爱情似乎成为写手们的一种基本或者说是写手们的衣食父
母,不能超凡脱俗的写手们,会一如既往地把爱情作为原料生产小说。
    这种时刻,我会和所有的写手一样重视工具——汉字。爱情和汉字现在成为我
的原料和工具散落在我面前,如遍体倒伏的禾草,等待我去整编收割。我戴上草帽
拿住农具走出我栖息的家园,开始踏上辛劳的路程。

                            B、作品或者产品

    现在我置身于一个破败的小站,等候去麻阳的客车。细细掐算我已离家飘泊多
日,在我如烟如尘东游西荡的日子,我始终记住母亲苍老的嘱托:清明节必须赶到
麻阳,为你的父亲烧一刀纸。
    清明节的气氛无孔不入,零星的鞭炮声像节日的符号,穿透阻力和墙头的草丛
扑打到我的耳鼓。老人和孩子的提篮里盛满香纸和贡品,他们营造气氛为追赶节日
而聚集在车站,完成亘古未变的纪念和还愿。如果我今天不能如期赶到麻阳,那么
我将失去面见父亲的意义,也必将宰杀母亲的心愿继承母亲的遗憾永远心事重重。
    父亲在我出生的一九六六年不那么清白地死于湘西麻阳。父亲像一团烟雾一种
声音从这个世间撤退,但我母亲却为解开这团迷雾而终生头痛。麻阳是我的祖籍地,
一九六六年四月,桂西北流行饥饿,父亲如同怀揣罪恶般怀揣当时不能随意出手的
银元,投奔乡音盈耳春意与细雨结伴的老家,企图联系举家由桂西北迁回湘西事宜。
父亲刚走出家门二十天,便倒在春天里,为母亲制造死亡信息的根源。母亲坚信父
亲死于族人的谋害。为父亲收尸而远行的是我本村的一位表哥。表哥接过母亲卖猪
的钱,一路兴高采烈到达麻阳,在麻阳城郊找了块地埋葬了父亲,然后画了一张草
图标明我父亲的所在。现在,这张被母亲反复展读的皱巴巴的草图就装在我的衣兜
里,我将沿着那些历史的笔迹,寻找我的目的地。
    关于父亲的死亡,多年来表哥反复阐释,说我父亲也就是他的舅爷死得很正常,
脸不发黑身无伤口,实属病死或者饿死。父亲怀里的银元下落不明。母亲后来看见
表哥手上的银戒指,表嫂耳垂下晃荡的银耳环,便疑心表哥害了父亲。母亲对我说
也许你父亲根本没有死,从麻阳传回的消息或许是讹传。你表哥到麻阳之后,找到
你活着的父亲,然后杀死了他,谋了他身上的八十块银元。
    我现所处的小站叫桐木溪车站,桐木溪西去几百里便是麻阳。发往麻阳的客车
迟迟不见进站,车站是每一个角落都飘散旅途的气味。那些刚刚发情的青草和树木
远在车站之外,车站的旅人的起点和终点,与疲惫烦躁危险搅和,与青草休息无关。
天空显然成熟,它不因清明这个日子和客车的失约改变容颜。一个姑娘在她的行李
旁站起又坐下,目光在人群中不停地寻找。姑娘像是被一件急事逼疯了,目光大胆
地投向我。姑娘托我照管她的行李,然后朝厕所狂奔过去。
    一辆陈旧的客车在姑娘忙乱的时刻滑进车站,车声干扰所有的乘客。姑娘听从
召唤赴出厕所,我看见姑娘的裤子上爬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湿漉漉的春天的树叶。
我突然想起一首歌名:春天在哪里?春天在每个人的心窝里。我对姑娘说如果不为
赶路搭车,你也不致于连屙尿的时间都没有。姑娘说女人屙几泡尿就老了,男人刮
几次胡须就老了,你看你的胡须那么长了,为什么不刮?是没有时间吗?我突然有
些激动,就像在文章的狭缝中读到了惊人的句子那样激动不已。
    姑娘坐在我的身边,脸面像冰冷的季节。我想姑娘的脸就像我家乡冰冷的铜鼓,
上面铸满了先人劳作和做爱的内容,鼓槌不敲铜鼓不响,一旦敲响声音会绵绵不绝
富于诗意。客车打破早鸟的宁静,飞鸟从草丛中大把大把地撒出来,忧伤地吹着哨
音划过车窗。鸟声之外是挥锄的农民,他们把锄头高高地扬过头顶未及落下,便匆
匆地告别我的视线,衔接着画面的是一块一块翻挖的土地,仿如春天里破烂的补丁,
结构成农民的书本文字。我说姑娘,你一定和冬天有联系,说不定是冬天出生的。
姑娘扭过脸来,说为什么?我说不是冬天出生的人,不会像你这么冷若冰霜。
    

    姑娘开始认真地打量我,姑娘说你像个算命的。姑娘的目光像油滑的鱼在我的
目光中逃脱。我看见姑娘长着一架小巧的鼻梁,姑娘鼻子的全部魅力包括整个脸蛋
的魅力全集中在鼻尖上,那里就像山区里的龙脉宝地,令死人和活人向往。我说难
怪有人保险鼻子。姑娘放开地笑了半声,然后迅速用双手捂住嘴巴。我说你这个人
大喜欢瞻前顾后,连笑也不利索,有时你是不是一脚迈出了门槛,脑子里还考虑另
一只脚该不该迈出去。姑娘说无聊。“无聊”像一块砖砸在我的兴头上。我突然想
起此行的目的,我知道我离目的地还很遥远。
    我看见车窗之外,一群水牛正浮游在小河里,几只灰色的鸟站在牛背上。在城
市里为生存拼杀的人们,只有在旅途中才有可能凭窗遥望真实的自然,联想几个避
世的字眼。但欲望却像酱缸里浓重的气味,此刻正飘散弥漫在我的四周,欲望无处
不在。我说我的身体不太好,经常与医生讨论健康与寿命。有一次我问医生我能活
到八十岁吗?医生说你吃喝嫖赌吗?我说我很干净。医生说既然这些你都不沾边,
那就没有必要活到八十。姑娘的鼻尖皱了皱,说现在满世界都在谈论钱和权,只有
你还在说笑话。
    那么,现在我就和你谈论权和钱的问题,也许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途,我说。
    那年冬天,我看见鼻鼻从轿车钻出来,然后沿着坡地崎岖的小路走回村庄。冬
天已进入最冷的时刻,农村到处披挂陈旧的冬装。舅舅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干部,有
的挑担有的提大衣。一路上,舅舅被恭维、爱护所包裹。舅舅刚晋升为厅级干部,
这个冬天衣锦还乡。为了迎接舅舅,村口早已挤满参差不齐的人群。舅舅和那一串
衣冠楚楚行动缓慢的干部照亮了萧杀的季节和村人的眼睛。有人嘴里衔一杆唢呐,
吹奏出村庄的欢快激动胆怯。舅舅向他的爹妈他的乡亲们挥手致意。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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