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霞姑娘 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第2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陌生女人不紧不慢地讲着,她的话语中有的发音不准,本地人是不这么说的,只有穆霞家乡西部边区的人才会这样发音。但是,发音含混并无损于语言,相反,它使语言抹上了某种独特的色彩,穆霞不由想起了家乡的山山水水。
这时,陌生女人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用宽大的手掌将几绺浓密的栗色头发塞人头巾,再将头巾从额上推开,于是,穆霞眼前现出了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庞,那乌黑的天鹅绒般的眼睛和眉毛,宛若浓墨在黝黑的、丝绢一样的皮肤上巧妙描绘而成。穆霞觉得这张险很熟。她立即断定,在什么地方碰到过这位女人,可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陌生女人穿着一件用上等毛料精工缝制的深色上衣,头上包一块宽大的绒头巾。只有那来自富裕的集体农庄,到城里出席各种代表会议或各种大会的著名女庄员才这么打扮。但是这位女人的双脚缠着干净的麻布裹腿,穿着一双整洁的树皮鞋,同时用树皮条搓成的细绳草草系上的裹腿缠得十分精致,连粗壮的腿肚子上那根青筋都暴出来了,这样的鞋穆霞只见过一次,而且并非在生活里,而是在歌剧《伊凡·苏撒宁》中。
陌生女人的面貌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异常之点。某种特点——可到底是什么,姑娘一下子还弄不明白:可能是富有朝气、精力旺盛的外貌,也可能是充满自尊和自信的坦诚直率的目光——使得这个女人不同于穆霞在沦陷区所碰到的一切人。
姑娘肯定,看来用不着害怕这个不相识的女人。
“您没见过这儿有一个病人吗?他原先是在这儿草堆里躺着的。”她问道,一边苦苦回忆,她在哪儿曾经见过这张坦率的、漂亮的、长着黑眉毛的面庞。
“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么?”陌生女人不无狡黠地瞅了穆霞一眼,亲切地问道。
“啊,不是的,是一位老人,高个子,背有点驼,有一把胡子……他已经不能走路了,生了病。”
“那么姓和名您知道吗?”
这女人显然知道一点有关穆霞旅伴的命运,可能还知道无影无踪的珍宝哩。
“不会是法西斯分子派她来的吧?”姑娘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不会的,她有这样一张善良的面庞,眼睛也是温柔的……她在怜悯人呢……要是法西斯分子打听到了他的名字,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袋子不在了。”
“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姑娘疲乏地说道,“我和他穿过……就是,我想说的是,我和他挨村挨户的乞讨过。”
穆霞摇动了一下挂在肩上的粗麻布背囊。
“这么说来,您就是卡佳罗?”
陌生女人问话时凝视着姑娘。“呶,瞧她这双满有精力的秀眼,的确似曾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她呢?她一定知道一些情况……可是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只提别人的名字呢?”
“不是,我的名字叫玛丽娜,玛丽娜·沃尔科娃……我跟科列茨基同志打算穿过火线到自己人那儿去,”穆霞坚定地回答,挑战似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陌生女人开口一笑,笑得十分坦率、开朗,露出满口整齐、坚实、洁白的牙齿,这使她那微黑的面庞仿佛更显得熠熠生辉。
“我叫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是从《红色农夫》集体农庄来的。您也许听到过?就在您那个区。我们这个农庄过去可有名气呐。”
她用一只硬长有力的手把穆霞拉到身边,紧贴着她,小声地、动情地说:“他,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嘱咐说,咱们要跟您长期生活在一起……他去世了……昨天傍晚去世的。正在准备下葬,就等您。”
穆霞墓地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了然无助,变得这么疲惫无力,仿佛最近几个星期的全部苦难和恐惧一古脑儿都压到了自己身上。她紧靠着这位不相识的女人,正由于她,这温柔的、高大的女人在身旁,母亲般地抚摸着她的头,泪珠忍不住涌出眼眶,姑娘悲痛欲绝,浑身颤抖,痛哭失声。
“哭吧,哭吧,玛莎,哭能解忧去愁,”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说道,“米特罗凡·伊里奇死得很平静,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智清醒。临终前他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我们……他一直惦念着您,为您担心……”
穆霞朝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抬起了那双由于泪水盈眶而显得更大的灰眼睛。在她的目光里同时流露出不安、恐惧、哀求和期望。
“那袋子呢?我跟他背来的袋子在哪儿?”
“姑娘,您的公民证还在吧?……或者还有什么证件?”玛特列娜问道,可以看出她感到有些难为情,甚至羞于提出这个问题。
穆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布袋子,袋里有她的公民证,共青团证,和一份表明银行分行“已发给沃尔科娃·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两周机关撤退津贴费”的证件。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认真地看过这些证件。她把证件照片上那个身材瘦小、充满热情、两片嘴唇向前掀起的小姑娘同这个晒黑了的、饱经风霜并业已成年的姑娘对照了一番,然后递还了证件。
“清楚了。姑娘,您别怨我,您自己也懂得,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相遇……法西斯分子是狡猾的,什么人装不象呀。”说完,她又微向前倾,凑近穆震耳语道,“你别担心那件东西,它现在在可靠人手里,一丁点儿也丢不了的,我们去跟遗体告别吧,该落葬了……看得出来,他必定是一位高尚的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遗体用一块打着补钉的旧被单包裹着,放在林子里的白桦树荫下。从洁白的衣服下,仅能看到枕着新鲜白桦树枝的头颅。老人面容消瘦,显出蜡黄色,表情平静而又严肃。看起来好象由于干活累极了,已经鼾然入梦。
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面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在一大堆新翻过来的褐黄色的潮湿沙土上,竖插着两把铁锹。墓穴旁站着一些陌生的女人。她们同情而又好奇地瞅着穆霞。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走到他们跟前,悄声嘀咕了几句。女人们叹着气,点着头。
可是穆霞没有听见她们压低声音的话,没有看见那些谅解的目光。此时此刻,她压根儿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默默地站在自己一起共过患难的同志的遗体旁,无法把视线从他那平静的脸上移开。她双眼干涩,可是她全身都在哭泣,痛彻心脾而又无可慰藉。她感到很可怕,因为这个人——代替了她的父亲、同志以及战争破坏了的整个习惯了的世界——再也不会站起来,不会催促她,不会因为她的轻举妄动而责备她了。再没有人给她讲述他那么熟悉的林中生活的秘密,再没有人同她一道继续赶路了。“而这是无法挽回的了。”
轻轻的咳嗽声使她从木然伫立中清醒过来。那群陌生的妇女以那种自古以来女人们习用的悲 姿态,双手支胸,掌心托腮,在一旁默哀肃立着。于是,又象遇到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时一样,穆霞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某种东西使得她们有别于她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所遇见的所有的人。
从低垂的、阴沉沉的天空洒下了毛毛细雨。雨下得悄然无声,可是在森林中不停歇地响着一阵阵忧伤的簌簌声。“这种哀伤的簌簌声是打哪儿来的?”不知为什么姑娘的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然后,她看了一下四周。
高高的松树枝上和针叶上的水分越积越多。细小的水珠儿落到下面矮小的白桦树上,滴到湿滴滴的小叶片,从叶片又碰落下大滴水珠,扑簌扑簌地打在茂密凤尾草那花纹式的掌叶上。凤尾草的叶子颤抖着,摇晃着。一条亮晶晶的涓流沿着茎槽奔泻而下,落到越桔丛生之处,落到碧绿的青苔上,然后被大地所吸收。
水滴的这种运动也引出了森林里的毫不间歇的伤感的簌簌声。森林在哭泣。
玛特列娜·鲁勃佐娃好象明白了穆霞现在在想什么,离开了那群女人,走到她跟前,象对女友,对小妹妹那样轻轻地拥抱了她,悄声说道:“您哭吧!……会轻松些的……现在大地承受了不少泪水……可是应该活着,必须活着,姑娘!”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我见过她呢?”穆霞又想,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新交的女友。
第二部 第1章
战难年代的命运使穆霞和马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鲁勃佐娃在林中空地上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露天墓穴旁邂逅相遇。那一天之前,穆霞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初度的印象并未欺骗姑娘。她确实不止一次见过这张美丽严峻、镇定自若、精力充沛的面庞,不过不是在生活里,而是在报刊的照片上。如果在她俩相遇的那一刻穆霞不是那样的震惊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她定会回忆起这位陌生女人的姓名来的,因为著名的牲畜饲养员玛特列娜·鲁勃佐娃不仅在穆霞居住的那些地区,而且在全苏联都是著名人物。
常常来《红色农夫》集体农庄采访的地方和首都报纸的摄影记者,都喜欢给她拍照。有一帧摄影作品还在国际评选会上获得金质奖章。在这张照片上,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紧抱着两头花斑牛犊的脑袋,以纤细的白桦树为背景,华丽的披巾随风飘拂,满面春风,焕发出青春的欢悦。这张照片放大后作为插页在一家画报上刊登出来了。从那以后,在农民家里以及工人宿舍,在工人俱乐部和农村阅览室,在战前年代里到处都可以见到这位农庄美人同牛犊合影的照片,因为她的形象象征着新的乡村。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并非一下子就获得了众口称赞的劳动荣誉。她那还比较短促的生活道路既不平凡,也不轻松。
鲁勃佐娃的母亲是个被好心邻居收养的农民遗孤。当她差不多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尽管她不情愿,还是被迫嫁给了一个给地主当雇工的上了年岁的孤身赤贫的农民。那时候她除了青春,罕见的美貌和两只不太有力的干活的手以外,简直一无所有。她的丈夫有一间破旧的、空荡荡的、屋顶上长满绿色藓苔的小茅屋,在一座大集镇的入口处摇摇欲堕。他是一个饱经苦难的失意者,为人并不凶悍,但是忧郁寡言,他不想出人头地。玛特列娜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在从老爷的庄园回集镇的途中,他穿着褴楼的衣衫遇上了暴风雪,冻死在田野里。那时玛特列娜刚满三岁,而她的小弟弟还在襁褓之中。
这位没有享受过生活乐趣的农妇,坚强地咽下了这口苦水。夏天,她不知疲倦地在自家茅屋旁的小园地上翻耕,帮助人家草、割麦和打谷;冬天,则给别人家做短工梳理亚麻,编织毛手套出售,靠这些勉勉强强地养活她的孩子。玛特列娜从三岁半开始照看小弟弟,而到五岁就已经帮妈妈纺织毛线了。她家没有土地。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长大成人,玛特列娜常常回忆起那已很遥远的冬日,当染上一片白霜的村子上空,严寒的深黄色天幕中高高升起凝然不动的缕缕炊烟时,她们的茅屋是怎样完全掩埋在白雪之中的:雪堆逼近窗户,塞满台阶,封住大门。雪花穿过千疮百孔的屋顶洒向堂屋,钻进茅棚,在门口象细线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些雪堆上没有任何脚印,谁也没有将它们扒开,踏出一条通道来。
母亲用缀满补丁、磨得油光的皮袄把孩子们裹起来,让孩子们蜷缩在火炉上。从清晨到傍晚,有时直至午夜过后,还凑在烟雾弥漫、若明若暗的松明下织啊织,织个不停,在年幼的莫特里娅看来,母亲似乎总在编织着同一只用葱皮染色的毛线勾成的褐色花纹手套。从她嘴里吐出团团白气。为了调换插在火炉囱的砖缝间的松明,在腋下暖一暖冻僵的手指;或者是当她嘶哑而又猛烈地咳嗽,而这吃力的咳嗽声使得孩子们觉得母亲胸膛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破裂了,这时候,她才放下她手中的活。
春天,当冰雪被驱走,窗下停止了融雪的凝重滴水,而白嘴鸦在菜地里的一株老柳树上开始放声鸣叫的时候,莫特里娅就在园子里帮妈妈翻耕着润湿的、散发出温馨、潮湿和腐粪的刺鼻气味的土地。这是她们最幸福的时光。母亲变得年轻、俊俏了,她黝黑的脸颊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鲜艳的红晕,灵活地夹着一把旧铲子。莫特里娅和小科利卡敲碎已经板结成团的土块,从高高的土院上连根拔掉绒毛裤子一般的莠草。白嘴鸦一边重新构筑它们被暴风雪毁坏的窝巢,一边亢奋而愉快地啁啾着。阳光和煦,透明的烟柱在油黑而潮湿的大地上空袅袅飘飞。突然,母亲开始咳起嗽来,铲子从手里滚落,接着她无力地坐到隔年生长的褐色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