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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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兰顾不上再与天禄多说,连忙赶到天寿房中。天寿已经在一阵狂躁之后昏昏睡倒,满脸红晕已经退去,面色渐渐变得发青了。英兰心里着急,想到天寿的可怜可怕又可悲可惨的身世,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滴答。她一面抹泪一面亲自给天寿冷敷、打扇,一步也不离开,坐在床边,凝视着那俊美的、历尽苦难的面庞,心里酸甜苦辣,倒海翻江。她要一直坐在这里,等待她的小妹妹清醒过来。
姚忠安派来的家丁天黑时分到了,所有挖窖、藏箱笼、掩埋等一应事务,英兰都交给天禄和老葛成,似乎那些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
第四十四章
头痛欲裂。
太阳穴和前额里面,都有个可恶的小夜叉,用带刺的狼牙棒不住地用力敲打,似乎不把脑浆敲打出来誓不罢休。真疼啊!疼得眼睛流泪,睁不开;疼得四肢无力,脚步踉跄。可乌云已经压到头顶,雷声隆隆,电光乱窜,可怕的雷殛正在朝自己追赶过来!逃哇!赶快逃哇!……
闪电和霹雳赶得他漫山野地乱窜,青山脚下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块垒成的小小土地庙,她不由分说,一弯腰,就钻进了这个没有小板凳大的庙门。
门里竟如此恢弘!
天王殿四大天王都是丈二金身,面目狰狞,高举降魔杵的韦陀金甲闪光,帛带飘飘,粉面含威。原来这并非土地庙,乃是一座佛家寺院。却又不见大雄宝殿字样,大殿中神座上也不是我佛如来。她极力看去,终因帘幕低垂,流苏璎珞密密层层,无法见到尊神的面目。听着被山门隔在外面的隐隐雷声,她感激地跪在神案前,再拜叩首,说:
“尊神在上,弟子柳天寿叩谢拔救之恩!……”
“且慢叩谢。”神座上竟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跟刚才追着她的雷声一样使她心惊胆战,但细细分辨,口音声调似非陌生,“有人不服判决,特地招你作证。”
她一回头,吃了一惊:胡昭华胡大公子跪在身边。胡公子朝着尊神叩首再三并哀哀哭泣,说道:
“小人费尽心机,图谋奸淫天真未凿之少年,罪大恶极,已遭雷殛之报,如今又着我投生为蜂蝶之属,堕入畜道轮回,心实不甘!一则当初并非强奸,是她情愿的,再者她假女做男,心存欺骗,也不能无过吧?”他掉过头来,朝天寿哭着说,“如今我落到这般田地,你就不能说句真话帮帮我吗?……”
看到当年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胡昭华,如今披枷带锁、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泪流满面,天寿心中一软,不知怎么就说道:“禀告尊神,小人原是不肯,被他苦苦纠缠不过,又念他一片真心,再者小人身为石女,日后终无结果,不如做他男宠以求终身有靠……”
说出这话,她自己先呆住了。
心头闪过此念是一回事,把它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心中闪念旁人不得而知,一说出来就成凿凿实实的真情,就变得极其丢人极其下流极其不像个人样儿了!她举起手就朝自己脸上连连抽耳光,却听得周围一片惊天动地的大笑,那是极其轻视蔑视的讪笑!四面八方都在笑,笑声轰轰,震得她头晕耳鸣,睁不开眼睛。笑声中,尊神说道:
“天寿天寿,你果然无耻到这般地步吗?”
天寿抬头,见帘幕左右分开,璎珞流苏中出现的竟是林大人的模样!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站起来就朝大殿金柱一头撞了过去……
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不要这样!”洪大的声音在大殿里激起阵阵回声,“她还是个小孩子,你们不该欺负她!”
天寿猛回头,是葛云飞!
她大叫着“姐夫!”朝着葛云飞直扑过去,葛云飞的大手揽住她,一把抱了起来,和蔼地说:“来吧,跟我走。”
天寿觉得自己又成了很小的孩子,两条腿悬在空中,高兴得一个劲儿摇摆踢踏。她紧紧搂住姐夫的脖子,拿小脸贴在姐夫粗糙又温暖的面颊上,心下一片安宁、塌实,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害怕了。
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又传来雷声,姐夫把天寿放在地上,说你别乱跑,我上高处去看看。姐夫才走出不远,天空一团金色的云朵中,飞出一条光耀万丈、让人睁不开眼的金龙,俯冲而下,一探爪,把姐夫抓住,腾空飞走了。天寿惊骇之极,大叫着姐夫姐夫,跟着追了好远。哪里还有踪影?她又累又苦,坐在地上大哭……
“师弟,叫我们好找!”声音老远老远地响过来,天寿抬头看,竟是天福天禄跑过来了。天寿赶紧站起身,想要躲,已经躲不开了。
天福做着柳梦梅的身段,双手擎着柳枝说:“小姐,我哪里不寻你来,你却在此……”说着就来拉扯天寿,口中唱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天寿心慌意乱,竭力挣扎,这边天禄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天寿背在背上,跳跳舞舞、疯疯癫癫地唱着《双下山》里小和尚小尼姑合唱的《菩提曲》:“男有心来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天寿又羞又恼,用力擂着天禄的后背,喊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够的呀!……我要回家!我要回我的听泉居!……”她此刻突然想到,那次跑到听泉居的小夷兵长得很像亨利,没准儿是亨利的兄弟或侄子,回听泉居一定要想法找到他,要不然到澳门去问问?……
“回听泉居?”天福天禄都显得不解。天福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她是石女呀!我们还不快走!”见天禄犹豫着不肯迈步,天福像他平日一样拿出兄长的温厚和诚挚,很知心地对天禄说:“你想娶她,只不过为了显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君子罢了!也好博得她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要是实实在在过日子,说到底,你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吗?……”
天禄像是点点头,他们俩一同回头来看天寿,眼睛里尽是怀疑和厌恶,不知谁发声喊,他们便像躲避瘟疫一般,掩着鼻子掉头飞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天寿心里难受极了,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像啼血的杜鹃,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全都是血,鲜红鲜红的血呀!……
一双温暖的手,柔若无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她的面颊,竟是他的大姐姐媚兰!媚兰安慰地笑着,笑容还是那么妩媚迷人,她说:“小妹,我跟你一块儿回家!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爹娘了,我好想念他们哪!……咱们走哇!”
天寿忘了父母已经亡故,也忘了媚兰已经问斩,像个小女孩子一样,拉着大姐姐的手,蹦蹦跳跳,心中很是骄傲:要是往日一起练功的小子们能看看,我有个多么美艳绝伦的大姐姐,非把他们眼红死不可!……
一彪人马从地里冒出来,拦在面前,两个穿红衣、袒着半臂、头戴一根山鸡翎子的刽子手,一把就将媚兰揪了过去,五花大绑,并在背后插上了死刑犯的字标。天寿吓坏了,大叫“大姐姐大姐姐!”
媚兰脸色煞白,却还对着天寿微笑,但笑得非常凄凉,她说:“小妹小妹,你不明白,我跟你一样,到了这步田地,实在由不得自己啊!你没罪,我也没罪,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滋润?我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没偷没抢没害人,更没有杀人放火,比起那些该死却能不死的人,我实在不该死啊!我不服……”
“喀嚓”一声,媚兰的头被砍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得好高。滚到天寿脚边的媚兰的头仍对天寿凄凉地笑着,还张嘴叫了一声:“小妹!……”
天寿吓得尖声大叫,一下子跌坐在地……
天寿尖声怪叫,把守候在床边的英兰吓了一跳,连忙推着喊道:“天寿,天寿,你醒醒儿,这是怎么啦?……”话没落音,天寿猛然从床上坐起,一下子就搂住了英兰的脖子,可怜地哀告着:
“姐夫,救救我!姐夫快救救我啊!……”
英兰一怔,只觉得天寿全身冰凉,筛糠似的颤抖,淋漓大汗把衣服全都湿透了,头发像是浸在水里一样,而紧贴在英兰身上的胸腔里,那颗心跳得突突的,就像有只被追捕的小鹿在拼命奔逃,带得英兰也心里发慌,赶快把天寿推开一看,一双惊恐的眼睛瞪得极大,黑眼珠几乎占满了眼眶,以至眼圈儿似乎都被洇黑了一大片。英兰心里害怕,更加用力地摇晃她:“天寿!醒醒!你快醒醒啊!”
天寿呆呆地望着英兰,好像还没认出她。英兰赶紧端上预备在边上的热茶,天寿接过来就往口边送,却送到前额上,一倒,茶水全都泼在了脸上,流了满身。英兰哎呀地叫出声,天寿浑身一哆嗦,这才真的醒过来。
英兰连忙找手巾为她擦干水渍,再递给她一杯热茶。天寿如饮甘泉,咕噜咕噜喝了个畅快,放下茶盏,才用平日的神情和声调叫了一声:“姐。”停了一停,说,“我又做噩梦了。”
英兰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梦醒了,酒也醒了吧?真吓死人,没见你刚才搂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叫,姐夫救我姐夫救我,差点儿把我勒死!……”
“真的?”天寿问,梦中情景又影影绰绰地回到眼前,不觉心头一阵凄楚。
英兰抿嘴笑着,眼神很特别地看着她,说:“傻孩子,你为什么早不说真话?咱姐妹同嫁了他,有多好!他那为人,不会嫌弃你,你也就终身有靠了。你呀,真是的!……”
我是喜欢姐夫,可我不一定要嫁给他,特别是不一定要像你一样去做他的妾。你以为你就是终身有靠了吗?你难道不也很可怜很可惜吗?--天寿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她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姐姐,轻声问:
“你都知道了?”
英兰敛起了笑容,叹息道:“天禄都说了……你别怪他,是我逼着他说的。我这心里,唉!……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实在难为你了!……我虽说还不全明白,可想想过去那些日子那些事,我心里跟刀割也似的……唉!……”
英兰低头抹泪。天寿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窗户,许多往事汹涌而至,逼得那一股凄凉悲酸之气在她胸臆间冲撞激荡,极力寻找喷涌而出的罅隙。她竭力压制,颤抖着声音问一句:
“什么时辰了?”
“二更早过,快三更了……”英兰仍然哽咽着。
桌上的灯焰不时跳动,时而伸得长长的,时而缩成小小的,使室内忽明忽暗,映在天花板和墙边的人影也随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天寿凝视着屋顶,又似透过屋顶看向很远很远的天际,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脸上仿佛一无表情,只轻轻地、轻轻地,仿佛十分平淡、仿佛在讲家长里短,说道:
“爹打过我,姐知道吧?”
“那怎么不知道!为学戏,短不了,天天不是罚站罚跪罚饿饭,就是打手心打屁股,打得那个狠!亏你小小年纪,竟都挨过来了……”
“不,不是那个,是扇耳光,打脸。”
“爹打你耳光?不能吧?他常说树要皮人要脸,就是把徒弟打伤了也不能打脸,还说最是唱旦角的,凭的就是一张脸……唉,我抽你那个嘴巴罪过呀,坏了爹的规矩,真该死!……”
天寿眼睛还看着屋顶,只苦笑着摇摇头。
“爹真的打你脸了?你是爹妈的心尖子,要靠你发家养老的呀!”
天寿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笑,似伤感似苦涩,眼睛依然望着看不见的天际,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开口说了,仿佛是对英兰,又仿佛是在自语:
“不能怪爹娘,老天生我的时候,就弄得我不清不楚,也就注定了我这一辈子不清不楚了……
”娘告诉我,开始也不是有意将女做男,实在是‘瓦窑’的名声太臭、断子绝孙太可怕,正好我生下来竟是……竟是不男不女,收生婆都不能分辨……请来一位扬州名医,他当时一言不发,回去查了两天医书,还是请来了他的太老师,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先生。老先生说了:这孩子若是男,那是他那小鸡鸡小蛋蛋还缩在小肚子里没长出来;这孩子若是女,那是她那阴户阴门还没长全;再长长看吧,十年以后再来找我。
“娘说,那会子爹想儿子想疯了,你怎么说算得是半个男孩儿了吧?就堂而皇之地宣告亲友,说得了个儿子!从此也就拿你当儿子养活……
”可从我一懂得说话起,娘就不住地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