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5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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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岳庙往保椒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人的消息总比平民百姓灵通,日军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日伪政权成立后,城里相对平静了,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的日伪军政权要霸占了。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高档色情服务业的大老板,自己没有回来,派回来的下人又迟到了几周,就被当时新组建的日伪浙江警备司令部占据了,前院的三层主楼,做了司令部军官培训中心兼军官招待所;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中心的办公地;再后面的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的一栋成了首任司令官钱虎翼的私宅,东边的那栋做了他几个亲信和保镖的公寓。一九四一年冬天,钱虎翼一家老少十一口被神秘人悉数暗杀(当时传言是除奸队干的,但至今都查无实证)。新任的司令官张一挺把钱虎翼的亲信、保镖统统赶走。于是,两栋楼又是人去楼空。总以为,这么好的楼一定会马上迎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人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权人住的,嫌它闹过血光之灾,不敢来住,敢来住的人又轮不上。就这样,两栋楼一直空晾着,直到快一年后,在金秋十月的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地来了两干人,分别住进了东西两楼。
入住西楼的是五个人,四男一女,都是司令张一挺的属下。其中官职最高的是副参谋长吴志国,此人是伪司令部首任剿匪队头目,负责肃查、打击抗日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了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日小虎队,深得新任长官张一挺的器重,不久便官升一职,当了堂堂副参谋长,主管警务、特务、军机三处,现在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正旺之际,趾高气扬,前程无量。第二号人物,是掌管着全军核心机密的军机处处长汪大洋,此人也是当中年龄最长者;其次是副处长兼总译电师李宁育。童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挺司令的副官,属于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官阶不高,正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唐一娜是唯一的女性,军机处的译电员,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五个人,乘一辆日产双排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阴谋一样悄然潜入幽静的裘庄,最后消失在久无人迹的西楼里,令这栋闹过血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阴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人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他们是在睡梦中被人紧急邀集,然后像梦游似地来到这里的。至于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天香,他告诉他们:这是张司令的指示。
王天香说:“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这个夜晚对王天香来说是兴奋的,也是忙碌的,将他们安顿在此只是相关的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激奋,又令人迷惑。
二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雾烟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奔驰在西湖边上。还没有到八点钟,小车驶入墙高院深的裘庄,径直奔往西楼。绕过假山和一架紫色的藤萝,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西楼。王天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早恭候在楼前;在他背后,是两个荷枪的哨兵;哨兵的身边,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 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天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在他随行前往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围了个箍,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画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更因为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一千人都起得晚,唐一娜甚至在司令上楼时都还在床上。司令如此之早(绝对是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感到受宠若惊,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的庄严性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下楼来,看到楼前的两个荷枪哨兵时,这种感觉又被加强了一倍。他们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大楼里。王天香像个主人似的,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天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和贵重感。
待大家一走,西楼里便来了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察看了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两人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剩下三间,看得出来,唐一娜独自住着一间,对门的一间住的是汪大洋和李宁育,另一间在楼梯那头,是个有阳台和卫生间的大房间,由吴志国和童小年住着。一楼除了厨房饭厅外,另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的以前可能是仆人住的,现由楼前的两名警卫人员住着;大的是会客室,现已经布置为会议室,会议桌由长条形的餐桌代替,看上去也挺像回事。最后,张司令在会议桌前坐了下来,翻看起带来的文书,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名列第一,是全县最年少的秀才。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南京城里挂满了膏药旗,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白花花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一年前,他回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皮肉,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遭到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他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这楼里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待那几个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即开始了。会上,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讲了一番当前全省“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策反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党活动频繁猖獗。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要好,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说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道: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延安出发,这几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阴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足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三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孤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开会,并签署有关联合抗日、反汪协议。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了,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弱不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破坏活动变成有组织的军事行动。这无疑将给我们的清剿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下大家,他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呐。到了晚上,”指了指王天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把面前的一本厚厚的、脏不拉几的,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是一个倒霉的共党在被捕之前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的字典。”掉头问王天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天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但把这玩意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头昏脑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异情别样。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鬼名堂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这扉页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大家看到麻白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黄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012 3201 009 2117 477 1461……
“这是什么?”张司令说,“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头,那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寻觅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自己回答道,“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唐一娜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但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矣。”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矣。老天帮我显了形,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它显神,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担心,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的密谋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如是这般,他在下属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模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感到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共党电报缺乏了解,但是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相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的各位各有所长,吴副参谋长,对敌情了如指掌,可谓是敌情的活地图;汪处长和李副处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唐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