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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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进了西侧月洞门,这是一个小跨院,想来原是书斋琴室一类,规模小,却很精致。院中沿墙遍植丁香,南墙有一座玲珑假山,旁边花圃中全是芍药。灯光静静地透过帘栊,照见扶疏的花木。掀帘只见弗之坐在桌旁,碧初在收拾什么。刘妈帮着张罗两姊弟洗浴上床,才自去了。
一会儿,门外有人叫“三姑,安歇了没有?”碧初知道这是老太爷的本家侄孙吕贵堂,答应着让进来。老人自己没有儿子,可是一县凡姓吕的都说是他的本家。这吕贵堂认得几个字,在乡下教过几年私塾,前年妻子病逝,负债太多,过不下去,去年带着女儿香阁投奔老太爷来,想找点小事,把债还了。在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南房客人中,他显得头脑清楚,且极忠厚本分,老人因让他常到正院谈谈讲讲,帮着照料家事,地位介乎亲戚与仆人之间。只是上上下下对他没有个称呼,一律直呼其名,成为习惯。吕家人本想让香阁上学,贵堂说北平不是他们留的地方,先还清债务再说。父女俩揽了些文稿来抄。大半年来,陆续还了些债,过得很平静。
“来给三姑、孟姑父请安。”吕贵堂掀帘进来,后面跟着十六岁的香阁。碧初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又长大了,更惹眼了;每次都更感到她伶俐有余浑厚不足,却不知为什么。她穿着旧月白竹布衫裤,松宽的裤腿,随着行走飘动,虽是农村装束,自有一种韵致。
“小姑姑睡了吧?”她问的是嵋。
“没有,没有!你来!”嵋和小娃在里间正睡不着。香阁先看碧初脸色,觉得没有阻拦之意,方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彩线角儿来,带着亮晃晃的长穗子,笑说:“还是端午节给小姑姑缠的。”往里间去了。嵋和小娃立刻欢呼,他们见了什么都欢呼的。
因给峨的电话还未打通,碧初又往前面去打电话。外间弗之和吕贵堂说了几句时局。贵堂不敢耽搁,弗之留着问农村情况,才说:“有个族弟来信说,乡下日子更不好过了。一个乡的人都得了一种病,先是害眼,再发烧,然后右腿动不得。本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搭拉着一口气,有不生病的!日本人再打进来,更没有活路。不知道这次日本人要怎样?”
“先要吞并华北,再要吞并全中国。”弗之说,“就看这一次我们中国人有没有骨气坚持抵抗。要是再让了华北,以后更难打了。”“孟姑父!不瞒您说,”吕贵堂忍不住说,“我常觉得自己是个残废人。文的虽识几个字,算不得知识分子,武的虽生长农村,可用锄头镐把也不精通。我这样的人每天是混日子罢了。如果抗日的大事上有用得着我的,我没有什么挂牵!”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往里间看一眼,“香阁么,三姑二姑会照应的。”
弗之很感动。在这民族存亡的关头,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会毁家纾难的。可是该怎样把这样的精神集结起来,他不知道。他沉默片刻,说:“明天我们要回学校去,这里还要你多照料。”“能在老太爷身边,这是我的造化。”贵堂说,随即站起叫出香阁。香阁一边走,一边答应明天教嵋用碎布做玩偶,随着贵堂告辞。
一时碧初回来,已经打通电话,和弗之说过,进里间看两个孩子。
“姐姐在家,没事,音乐会照常举行。”碧初抚着小娃的头,“明天娘和爹爹先回去。你们两个先住在这儿。不是很好玩吗?”
城里的世界丰富而新奇,两个孩子平常总是住不够的。这时一听爹爹和娘要走,嵋立时把那彩色角子扔得远远的。她多么想跟着回家,“我们不能回去么?”“我也想回家,”小娃响应。
“住几天,看看时局变化,就来接你们。”
弗之从外间走过来。“公公会讲很多很多过去的事。玮玮会带你们玩——”他没有说下去。四个人一时都觉得方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无论怎样他们也不愿离开的。
“我们还能回去吗?”嵋把被子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应该可以。”弗之只能这样回答。
“很久吗?”
“不过几天,睡吧。”碧初安慰地说。
两个孩子没有想到,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回去。那时他们已经长大,美好的童年永远消逝,只能变为记忆藏在心底。飞翔的萤火虫则成为遥远的梦,不复存在了。
野葫芦的心
亲爱的孩子,我竟从没有见过你们穿着宽大睡衣的样儿;也从没有给你们讲过故事。现在可以讲一个,虽然你们已经睡着了。
我真愿意和娘在一起,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你们天真的梦,心里为你们默默念诵。
这是大山里的传说,一个原始的,毫无现代色彩的传说。
故事开头,照例是古时候。古时候,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村庄边上有一片野生的葫芦地,好象从开天辟地,就生在那儿。春夏枝蔓缠绕,一片绿荫凉;秋来结很多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象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全村人都喜爱这葫芦。每有新生小儿,便去认一个,把小儿名字剪纸贴在上面。等葫芦长成,把小头切开,就成为一个天然的容器。认葫芦成为这村庄的一个风俗,象洗三,过百岁,抓周一样。每个小儿都有一个可爱的葫芦挂在床头。女孩子的更有五彩丝线的网络套着,装着心爱的零碎。
一年秋天,敌人打进山里,究竟是什么敌人,从没有人说清过。这些人身披皮衣手持利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村人侥幸逃生,也沦入做苦工的境地。敌人到处搜刮,看见这一片金灿灿的葫芦,不少葫芦染有名字;知道原委后,登时哈哈大笑,把所有小儿集中,一刀一个全都杀了。
然后摘下葫芦,也要砍开来用。谁知一刀砍去,迸出火花,葫芦纹丝不动。无论怎样砍、切、砸、磨,连个裂纹也没有。敌人发狠,架起火烧,只见火光中一片金灿灿,金光比火光还亮。烧了一天一夜,仍是葫芦原样。敌人发慌,把它们扔进山溪,随水飘去。
水流很急,葫芦不时沉入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溪面一时布满葫芦,转着圈,打着漩。据当时看见的人说,水上忽然响起一阵愤怒的哭声,撼山震谷,只觉得那飘在水中的,不是葫芦,而是小儿的头颅。
葫芦带着哭声飘远了。
来年野葫芦地里仍然枝蔓缠绕,一片绿荫凉。秋天。仍结了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象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
嵋皱起脸,象要哭,是不是在想,每个葫芦里,装着什么样的梦?
小娃伸伸脚,你们真象两个小玩偶。不知战争会怎样扭乱命运的提线。我很不安,为你们该得到却不可测的明天,为千千万万在战火中燃烧的青春,为关系到我们祖国的一切。
许多事让人糊涂,但祖国这至高无上的词,是明白贴在人心上的。很难形容它究竟包含什么。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换的。它包括亲人、故乡,包括你们所依恋的方壶,我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学校;包括民族拼搏繁衍的历史,美丽丰饶的土地,古老辉煌的文化和沸腾着的现在。它不可更换,不可替代。它令人哽噎,令人觉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滚烫的。
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从不敢任性,总希望自己有益于家庭、社会,有益于他人。虽然我不一定做到。我永远不能洒脱,所以十分敬佩那坚贞执着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芦。
夜,静极了。传来沉重的炮声。娘走来说,不知明天会怎样。
亲爱的孩子,明天会怎样?
第二章
一
日子掀过一页,七月九日。
峨从睡梦中蓦地惊醒了。四周十分安静。她猛然跳下床,拉开粉红与深灰相间的窗帘,看着外面刚刚发白的天色。草地依旧深绿,小溪依旧闪亮。这看过十多年的景色,正从黑夜中缓缓苏醒。几声清脆的麻雀的欢叫使得清晨活动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是峨觉得自己很不一样了。似乎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环顾室内简单又舒适的陈设,需要的东西一样不缺,没有一样多余之物。一面墙上挂着大玻璃镜框,里面摆着一行行植物标本。镜框旁挂着那耶稣受难像。从悬挂的地位看来,主人显然不是教徒。主人的目光在这像上停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腕,腕上的表没有了,光滑的皮肤上露出浅浅的印痕。
昨晚的音乐会,那不同寻常的音乐会!
峨常参加音乐会,据说是个音乐爱好者。按照她的情况,完全可以学一种乐器或声乐,在圣诞节前后来一段四重唱,象有些名媛那样。但她很怯场,情愿在门口收票。许多非正式演出要靠热心人做各种事。峨从来算不得热心人,在收门票上倒很认真。一套白衫黑裙,成了她的工作服。认真地把守着门,晚来的人在节目进行中一律不得进。
昨晚音乐会在明仑大学附近一所私立大学举行。峨和同学吴家馨,还有家馨的表哥仉(掌)欣雷,被嵋称做掌心雷的,一起骑车去。吴家馨的哥哥家毅也是明仑学生,因此她在女生宿舍借住,准备功课。音乐会的组织者是一个团契,教会学校都有这种小社团,时常举办活动吸引学生参加。这时来的人不多,负责人见他们来了很高兴。他们到了以后,峨立刻站在门口,开演后还有人来,因为估计晚来的人都有特殊原因,破例放进。
峨坐下时已演过几个节目。她听音乐素来不是很专心,倒也不象有些人喜欢在音乐声中遐想。她不是喜欢幻想的人,甚至讨厌嵋那样常常耽于幻想。音乐给了她一个生活的空白,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呆坐着,不受任何干涉。今天她更心不在焉。台上演唱什么,简直记不清了。直到著名女高音柳夫人上台,她才猛然想到这是音乐会。
柳夫人本名郑惠枏(木丹),一直冠用夫姓,称柳郑惠枏,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也是能开独唱会的很少数歌唱家之一。她唱的第一支歌是《阳关三叠》,声音高而较宽厚,不象当时一般歌者唱到高处总有逼窄之感。等到唱完最后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垂下头,一任掌声回荡,并不鞠躬。过了一会儿,伴奏伸长了脖子朝她望,她也不示意开始,却忽然抬头,讲起话来:“大家都知道,芦沟桥今天有一场战争。一场伟大的战争。我一辈子唱的歌也比不上前方战士的一颗子弹!我刚刚决定说这几句话。非说不可!我们应该慰劳前方战士,鼓励他们继续打,努力打,奋勇打!我们都是后盾,坚强的后盾。若是没有他们,哪儿能容我们唱歌听歌!”
大家热烈地鼓掌,她沉默片刻,唱第二支歌。油印节目单的下一个节目是《圣母颂》,但她唱的是《松花江上》。“爹娘呵,爹娘呵,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歌声一落,台下人纷纷站起。有人喊口号:“坚决保卫华北!”“北平不是沈阳!”有人跑到台前扔纸币、铜板。一个中等身材的壮实青年走上台,举起两臂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明天准备慰劳二十九军,原没有想到在这里捐款。感谢柳夫人这样协助。现在可以捐款做为劳军之用。这时有人拿出两个大纸箱,伴奏跑进后台找出几个木盒。听众向台前拥过去,向盒、箱里放东西,有的就扔在台上。峨当时很尴尬,她身上没有一个钱,也没有饰物。吴家馨站起来,一面走出座位一面取下手表。峨很感谢她的提醒,忙也摘下手表。掌心雷迟疑片刻,也跟着拥到台前。盒子已经装满,台上有一堆堆的钞票和铜子儿。首饰不多,表不少,因为听众大都是青年学生。还有一副假牙,带着亮晃晃的钩子,峨看了很难受。
两手曲在脑后,靠在枕上的峨又抬起手腕看看,细细的手腕有些发红,表没有了。那是父母亲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峨想,要是娘再给一个,一定不能要。那样才真是自己捐的。她把日历推开,把一个精致的方形小闹钟拉到面前,准备以后与它为伴。
“大小姐,醒了么?”因为上房只有峨一人,赵妈临时在走廊凸窗处搭床睡。孟家人从来起得早,她走进来自作主张拉开窗帘。“昨晚上太太打了几次电话,不放心呀。下回还是跟着太太,别另外跑,又不是太平年月。”这话她昨晚已经说了不止一遍。
峨不答,把脚后的鹅黄绸夹被拉上来,翻身装睡,赵妈又说:“时间倒是还早,再睡一会儿,什么时辰开早点?我告诉柴师傅。”
“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