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爱-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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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来解释自己日益低落的情绪,我只是隐约感到,将有什么异样的事情要发生。
而且,我总觉得,这件将要发生的事情决不会推迟到下一天,也不会延迟一个小时,
它只能在下一分钟内出现。许多个一分钟过去了,它还没有出现。这种焦虑不安无
疑加重了我的思想负担,使我陷入一种奇怪的自我困扰之中。我恍惚看到,在沉寂
的白雪皑皑的群山间,有一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中心摆放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
那部原始古老的捣米机,一次次昂起头颅又砸下去,做着永恒的无休止的重复动作。
原因也许正在这里……,我想。我的身体动了一下,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尽
管我明白,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一千次,隔着那扇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也看不到什么,
世界依然如旧,不会有一点新鲜东西出现。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就在我做着这个缓慢动作的同时,我觉得我脑海中曾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此念头在一两秒钟内本来已经滑了过去,不知怎么又溜回来,占据住我内心的一个
角落,停下了。这好像是我看过的某篇小说中讲述的一个故事。它说的是一个酷爱
艺术的老画师,一生都在创作一幅其实并不存在的画。直到他老死,人们揭开他的
画布时,才发现画布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半只未曾画出的脚……。由此我忽然想到,
我丈夫是不是跟那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呢?
他在他的内心深处构思出一幅尽善尽美的图景,然后就把全部精力和狂热之情
倾注进去,终生不懈地追求它,表达它,力求将它完美无仅地托举出来,端在世界
面前。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构想的那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理想
中的一个虚幻的影子。他一次次扑向它,恰恰等于扑向幻觉。幻觉是永远抓不住的,
他的一生都在不自觉地欺骗着自己。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屏息敛气思考着这个问题,沿着一条弯曲小路,渐渐接近了怀疑的中心。在
我面前,在一道神秘的山谷里,一座小木屋的轮廓渐渐清晰,我一步步走近它,便
听到了脚下枯枝折断的细微声响和自己的心跳声。我承认,我内心中所产生的怀疑,
跟许多人对待许多事时的态度不一样,并不是由于某一细节或具体的言行引出疑惑,
进而才导致出对整体事物的相反看法或推论,我的怀疑显然有准备,是经过长期潜
伏后于丛林中慢慢站立起来的一个人形。这正如同一粒种子投进土壤里,或迟或早
总要生出幼芽,破土而出。尽管如此,当幼芽顶破土层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感到了
惊骇与震动。莫非,在那神秘山谷的小木屋里,根本不曾有活生命存在过,只有一
具早已僵硬的死尸摆在地中央吗?
短暂的几秒钟内,我呆呆坐着,忽然觉得屋内这样阴森恐怖,有谁把最后的一
点活气息吸走,仅把墓道中的阴风留在这里。
我两手握紧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我感到自己手心里沁出一层湿滚滚的汗律。
搁在膝头的书“啪”地掉在地下,吓了我一跳。我低头看了它一眼,并没有拾起它。
这本书是但丁的《神曲》,我刚巧读到第五章第一小节,光辉的但丁在这一刻里走
到了阴风凄凄的通向地狱的入口,是不是从此也踏上了永远怀疑的道路,再不回头
了呢?
这翻开的书已经完全会上,把淡紫色的背面朝向了我。
我记不清楚,我在这一刻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仅把目光投向
窗外灰暗色的天空,让内心的空虚和宇宙的空虚融为一体,在漫无边际的空间随意
飘浮。
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谁认为一个女人能记住自己在窗前伫立了多长时间,又
是怎样把思维的残片重新组合起来,然后再一小块一小块掰碎的,那就十足的荒唐
可笑了。我不记得这一切,同样也不记得我怎样平静下来,变得安祥自信。我毫无
惊奇地发现,当我经过恍惚漫长的跋涉之后,已经走出沼泽地,站在了一块坚实的、
久已等待着我的土地上。
这个念头产生的十分自然。它在我头脑中刚一冒出,已经长成一棵擎天大树,
再不曾犹豫动摇过。一切干扰和纷乱思绪都排除了,事情变得既简单又明晰。最后
剩下的一道手续,只是实际去做而且。这个念头即是:我要捣毁他的密室,把所有
的残渣碎片统统清理出去,使之回归于现实,变成一间普普通通的卧室。既然这是
建立在幻觉基础上的一座大厦,是对自我的残酷欺骗和永无休止的诱惑,我为什么
还要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在家庭生活中竖起一道高高的隔墙呢?
我这样想,马上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我离开窗户,转身走到那堵墙壁眼前,
不慌不忙掀开紫绒幕布,推开了描画着砖缝的密室小门。我的做法出格吗?我问自
己。
不,不,一点也不出格,我对自己回答,倘若事物中还有真理存在,还有符合
规律的线索可循的话,这恐怕是解决矛盾,摆脱心理困境的唯一方法了。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沉着,平静过。我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密室里的情景一如从前,只是地面有些不大平整。我拉开电灯,立刻感到有种
森冷迎面扑来,犹似站在一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地洞里。我打量了四周一眼。无数个
晶亮小瓶隐藏在书架暗影中,呈环形将我包围。工作台上摆置的各种器具和底下谁
注而出的信件上都落满了灰尘。走进来之前,我的决心坚定而无可动摇,唯一的想
法就是将这里的一切东西统统打碎,打扫垃圾一样把它们清理出去。走进来之后,
我不知为什么变得犹疑起来,仿佛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我周围晃动,分散了我的注意
力和勇气,无论怎样也难以集中。我开始感到压抑,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盯着工作台上的蒸馏瓶,试图以它来打开行动的缺口。在静静的灯光下,它
看上去那样丑陋,挺着一个蜘蛛似的圆肚子,盘踞于网中心,屋内所有的器具都是
这张网的延伸。对于这只蒸馏瓶,我始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此时此刻,
我人为地把它朝最坏处想,努力使自己的憎恶与愤怒之感一点一点积聚起来。你瞧,
它那细长的吻颈好像一个吮吸血液的汉管,无情地刺进宇宙的中枢神经里,贪婪而
狠毒。它饱吮了数不清的植物的汁液,慢慢吐出来的却是飘渺虚无的精神幻象。我
丈夫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围绕着它徒劳忙碌,正是在这幻象中越陷越
深,无力自拔,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疯子。
它是一个帮凶!一个绞刑架!一个制造迷乱与恐怖的魔瓶!它将迷幻的物质持
续不断释放出来,带给世界的并非光明,欢乐,五谷丰登的实物和生命的美好追求
与憧憬,而是绝望,消沉,临近死亡的抑郁和寻找不到出路的苦闷……。我死盯着
它,一次又一次想象,当一根疯狂有力的棍子前它猛然一击时,它将是一种什么样
的情景。它会像一块顽石那样,发出一声巨响,仍然原封不动吗?它会像所有的玻
璃制品那样,顷刻间碎片飞散,从此再也不复存在吗?当然,它只能属于后者。而
它的圆肚子也确确实实碎裂开来,扬散开来,乒乒乓乓落在每一角落。我瞅着眼前
的情景,瞅着一种事物被粉碎时对其他事物的强大冲击,心里便奇怪地想:莫非我
动手了吗?
是的,我动手了。我把喷着怒火的目光一次次扫向四处,在屋内冲来控去,尽
情地捣毁一切东西,尽情发泄着久已积聚的疯狂。书架跌倒了,无数只小瓶滚落在
地,发出破碎呻吟声。工作台被掀翻,上面堆放的东西“哗啦”
一声倾倒在屋角里。遍地的玻璃片在我脚下格格吱吱响,整麻袋的信件被我抛
扔起来,雪片一样纷纷扬落,在家具和玻璃器皿的翻倒打碎声中,我看见自己嘴角
淌着血,脸上挂着残酷的微笑。
奇怪的是,屋内的摆设依然如旧,并不曾有一件东西移动过位置。
我很纳闷。我无法理解眼前出现的这种现象。一方面,是一只只书架轰然翻阅
和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另一方面,是完整无损的家具器皿摆在各自的位置,没有受
到一点触动。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在一间屋子里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吗?我惊慌地
问自己,可我找不出这个答案。在这一刻里,我突然明白了,并非同一间屋子里存
在着两个世界,而是我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前者是精神的我,正像一头走来走去
的母兽,进行疯狂的捣毁和破坏,不仅要捣毁这屋内的一切,同时也要捣毁我自己。
后者是肉体的我,正麻木站立着,听着玻璃的破碎声,瞅着又一只书架轰然翻倒,
激动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该怎样支配自己。
有时,精神的我走到肉体的我跟前,双手卡着腰,大声喝斥:“快动手呀!还
愣着干什么?”肉体的我不知所措地微笑着,像个傻子把两脚陷进烂泥里,无法动
弹。精神的我充满蔑视地盯视片刻,便又转身摔砸东西去了。
肉体的我始终无法动弹,双脚在烂泥里陷得更深。
那末,真正的我又有哪里呢?我无比焦虑地想寻找到自己。可是,没有。我根
本无法找到自己。我突然发现,真正的我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我”只不过是精
神和肉体勉勉强强贴在一起的一个粘合物,是截然隔离的两张皮,连完全的重合都
不是,更谈不上彻底的渗透和意志的统一性了。原来我并不存在,只不过是两堵墙
壁之间的夹隙罢了。
想到这里,我吓呆了,感到自已被围困在巨峰怪石当中,只须吹来一只凉气儿,
立刻就会消散的无影无踪。我惊恐,战栗,无法摆脱一种悄然扩大的幻觉的纠缠。
这幻觉跟我头一次走过密室时感到的困惑一样,只见无数植物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
起来,密窃区匝,厚厚实实,重重叠叠,压迫的我透不过气。屋内一片死寂,感觉
不到一丁点心律脉动的博跳,唯有校影婆婆的植物在晃动,无声无息朝我包围,逼
近。我周围变成了荒凉无息的坟场。
我昏昏沉沉站立着,发觉自己过来后连手臂也没抬起过一下。那些小瓶仍然亮
晶晶环绕着我,像是暗夜中闪跳的鬼火。原先我以为,摧毁这个密室很容易,凭着
一个人的愤怒和长久压抑的情感,举手之间便可完成。现在看来远非如此。它所依
存的根基竟是如此强大,实为我所料不及。当我带着悲愤扑到它跟前时,才发现它
像暗寂沉沉的大山,山脊套着山脊,峰峦连着峰峦,根本无法撼动。它是一棵千年
老树,其根脉同宇宙中心牢牢结固在一起,盘根错节,险象丛生。它的枝叶遮天蔽
日,对人的每一意识发生着无法解释的支配作用。
而我,不过是这老树底下的一只螟蛾。
我睁大眼睛扫视着这幻影重叠的屋子,内心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难道我也精
神错乱了么?我焦虑地问自己。
在我熟悉的人当中,老刘精神错乱了,白红春患了严重的恐惧症,古丽萍和陆
小勇属于另一种类型的畸形人,永远在为无聊琐事奔忙,被现实生活弄得忧心件件。
而我丈夫整日神魂颠倒,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了。这些人的变形的脸孔一张张在我眼
前出现,个个都在冷笑,如同那些无声晃动的植物丛影。
这是一个使人发疯的世界!我喃喃地对自己说。假如我变疯了,那就证明世界
上再没有一个正常人。假如我没变疯,为什么连真正的我也寻找不到,连打碎一只
蒸馏瓶的勇气也丧失了呢?有几秒钟,我觉得自已被推到了一条悬崖绝路上,前面
是令人头晕目眩的陡峭岩壁,身后也同样如此。我孤价价立在万丈深渊的一根柱子
顶端,烟云黑雾在四周变幻涌动,我陷入了从未经历过的心理危机中。
在这样的时刻,又有哪个人的精神因子不产生分裂,不想狂呼乱喊呢?。
所以,我突然变得出奇平静,不再有丝毫恐惧感时;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惊
奇。我本来就是这样,天性当该如此!我冷冷地对自己说。这是精神裂变后达到的
新的宁静,那部捣米机从此再不会干扰我的心境了!我又冷冷地对自己说。一个人
在痛苦中翻滚挣扎,当其从地狱底层跃出去,不正是另一片光明灿烂的天空了么?
我再次冷冷地对自己说。我对自己连续说了这样三句话,便无情地朝前跨出一步,
准备接受妥协,按照另一种想法去做。这种想法并不疯狂,而是将疯狂深深质压过
了心底;这种想法的产生也并不突然,无非是宇宙航行器以强力冲出大气层后,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