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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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之下,《儒林外史》差不多展现了中国文士社会的传统生活全貌,
这里面虽然有许多结构上的层次,但都重叠在一个基点上,就是所有的生命
都被投到“无用”的和“废置”的情境;只是被生活的浪潮无意义地追逐着。
这个“无用”和“废置”的痛感被吴敬梓用闪避的和哑口不说的方法掩饰过
——全书实在缺少充分的心理呈现和内在自白——他让他的人物只有客厅式
的谈话,而绝不曾出现角色的内在互诉或自诉。但这只能算是吴敬梓一半的
过失。中国传统的生活态度本来就是这样的。而且这外表的闪避和含糊,其
实也某种程度地反映着内在。柴霍甫笔下的“多余的人”会在一番挣扎之后
自裁(例如伊凡诺夫、和海鸥里的特里波夫),可是《儒林外史》人物却无
止境地在忍受丧失信念,被废置、和流浪度日的生涯;既不断然反抗现实,
也不完全弃绝现实。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中间一部分人物并没有足够的道德意
识,来从事严肃的选择;而另一部分则遁入儒家的容忍,和道家的逍遥这两
条现有的路子上来。但无论如何,这并不表示个人对生存意义的寻求已得到
了真切的答案。事实上,吴敬梓已经做了这样的结论:“风流云散、贤豪才
色总成空”(五十四回收场诗)、“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末
回终场诗)。也许我们可以说,《儒林外史》是中国最彻底的一部描绘知识
分子虚无思想的作品。
(选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79 年版)
周先慎——从“范进中举”谈《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
《儒林外史》是我国清代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作者吴敬梓生活的时代,
是18 世纪的上半期,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大体相同而略早。那时,中
国封建社会已经走向末期,濒于总崩溃前夕,表面上的繁荣和稳定,已掩藏
不住内里的黑暗和腐朽,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日益明显地暴露出来。在这
样的时代,产生像《红楼梦》和《儒林外史》这样深刻地揭露社会现实的批
判现实主义杰作,不是偶然的。
跟《红楼梦》从一个典型的贵族大家庭的衰败过程来揭示封建社会的必
然灭亡不同,《儒林外史》是以揭露和批判科举考试制度为中心,描绘出一
幅封建社会末期腐朽、黑暗和丑恶的真实图画。清代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统
治,一方面大兴文字狱,一方面又以科举考试为诱饵,吸引和收买知识分子
来为他们服务。科举考试是当时一般封建士子追求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的阶
梯,而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和八股文,则成了束缚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热
衷功名富贵成为一种社会风气,不但封建士子的灵魂普遍空虚堕落,而且世
风日下,整个社会处处都散发出一种庸俗腐朽的气息。
吴敬梓出身在一个科第仕宦的家庭,他的祖辈有好几代都是通过科举考
试而做了大官,到父亲一辈才开始中落。这样的家庭,加上他自己身处儒林
的地位,使得他对科举制度的腐败和封建知识分子的生活非常熟悉,尤其对
那些科场和宦场人物的言行与内心世界,简直是洞察幽微,了如指掌。吴敬
梓跟曹雪芹一样,以他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基础,用锐利冷峻的现实主义眼光,
通过艺术的典型概括,真实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犹如医生用
锋利的解剖刀,这两位现实主义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部位下刀,对
那个腐烂的肌体进行剖析,将它的真实面貌展示在人们的面前。
《范进中举》是《儒林外史》中著名的故事,见于小说第三回,是最能
代表全书思想艺术特色的精彩章节之一。《儒林外史》在结构上跟一般的长
篇小说不同,它没有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而是各以一个或几个
人物的活动为中心,构成若干相对独立的故事情节,用批判和抨击科举制度
的中心思想加以贯穿,形式上衔接过渡,前后勾连,构成一部有着内在联系
的完整的长卷。范进这个人物的活动不止见于第三回,但以第三回为最集中、
最突出,也最见精彩。《范进中举》本身,在结构上自成首尾,简直可以当
作一篇独立的短篇小说来读。
这段脍炙人口的故事,说起来情节非常简单:范进从20 多岁开始应考,
前后考了20 多次,直到54 岁,头须都花白了,好容易才考中了一个秀才。
他认定“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又接着去参加乡试,出乎意外地竟考中了举
人。捷报传来,范进喜欢得发了疯。于是人们抢救、贺喜、巴结、奉承,什
么东西都送上门来。本来穷到了极点的范进,转瞬之间,田产、房屋、钱、
米、银镶杯盘、绫罗绸锻,乃至奴仆、丫鬟,总之,凡富贵人家所有的东西,
几乎是应有尽有了。
但是,吴敬梓写的并不是一篇简单的范进发家史,而是描绘出一幅对于
丑恶现实的绝妙的讽刺图画。《儒林外史》在艺术上的一个杰出成就,是长
于刻画人物。作者对科举考试制度的揭露和批判,是通过创造一系列栩栩如
生的人物形象来完成的。他善于通过对人物言语行动的逼真描绘,不但使人
物的声容神态跃然纸上,而且能烛幽索隐,将他们的内心世界毫无讳饰地展
示在读者的面前。在人物描写上,吴敬梓可以说是一个勾魂摄魄的作家。这
是《儒林外史》作为一部讽刺小说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在《范进中举》
中表现得非常鲜明。
顺着故事读下来,我们最先接触的是录取范进做秀才的新任学道周进。
周进在举业上吃过几十年苦头,曾经在贡院里撞号板,差一点把老命也送掉。
这回书本来的回目是《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作者安排
同样有一段伤心史的周进来选拔范进这位命乖运蹇的“真才”,是别具深意
和富于讽刺意味的。作者极善于从人物关系来写人物,他通过周进来写范进,
又通过范进来写周进,一笔画出两个人物。写范进出场,是通过周进的眼睛
来落笔:“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
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
乞缩缩。”范进交卷时,作者再次从周进眼里描写:“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
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
绯袍金带,何等辉煌。”粗粗几笔,就勾画出人物活生生的形象来,就肖像
描写说,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这段描写的意义和出色之处,又不止于生
动地写出了人物的外形。由于着眼于人物关系,便形成了带有感情色彩的鲜
明对比,通过衣着形貌,表现出两个人物潦倒悲苦和飞黄腾达两种截然不同
的命运。这样,便含而不露地揭示出在科举制度影响下,封建知识分子的一
种共同的社会心理。范进耗几十年时间、精力,把头发胡子一齐熬白,在举
业上仍不肯懈怠罢休,那“百折不挠”的原因,在这里,作者就已经非常巧
妙地给我们透露出一点消息来了。
作为一个主持考试的学道,作者还着意刻画了周进的迂腐、愚钝和荒唐。
因为他曾在举业上吃过苦头,便警诫自己不要“屈了真才”。他将范进的卷
子前后看了三遍:第一遍觉得很不好;第二遍觉得有些意思;第三遍竟看出
“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这当然不是写范进的文章真的做得好,
而是表现考官衡文判卷的毫无凭准,荒唐可笑。但是更可笑的还在他一本正
经、煞有介事地大发感慨:“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殊不
知“屈才”可以表现出考官的糊涂,“拔才”也同样可以表现出考官的糊涂。
自诩清明公正的周进对范进的选拔,正是属于后一种。其间又插入一段他训
斥童生魏好古的谈话,将汉唐以来的诗词歌赋一概抹倒,要魏好古“用心举
业,休学杂览”。原来这位学道大老爷的胸中,除了能够换取功名富贵的八
股墨卷,竟是一无所有。不用说,糊里糊涂的考官,只能选拔出同样糊里糊
涂的秀才、举人。周进和范进都是几十年不曾考中,而有朝一日又都突然莫
名其妙地登榜,其间的奥秘,经过吴敬梓这番富于机趣的描写,我们是多少
体味到一些了。这就通过形象,从一个侧面向我们揭示了科举考试制度的不
合理。正因为写出了这样的背景,后面的情节,才能像风行水上而成纹那样
自然地展开、推进,使得那场令人捧腹、滑稽可笑的讽刺剧的演出,显得那
样的荒唐而又合乎逻辑。
为这幕讽刺剧增色添彩的,要算是范进的丈人胡屠户。这是一个庸俗不
堪、令人作呕的势利小人,是整段故事中最生动活跃的一个人物。他虚伪,
却也诚实。“言为心声”,他说的无一不是他的心里话。他是毫不掩饰、老
老实实地讲出了他对于功名富贵崇拜向往的由衷之情。那是他的性格、气质
和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是非常真实的。这个人物很有典型意义,它反映出
在那个时代,科举考试制度所造成的“功名富贵热”,就像病毒在整个社会
上流传扩散一样,是怎样毒化了人们的灵魂,毒化了社会的空气,不仅出入
科场的封建士子,就连操刀宰猪的屠户,也都中毒很深。
在科举时代,一个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高低,决定于他在科场上的成败。
所谓“一进龙门,身价十倍”,是千真万确的。这一点,犹如温度计的水银
柱能够试测温差一样,胡屠户对范进态度的冷热喜怒之间,就灵敏而准确地
反映出范进因科举考试而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你看,范进中了秀才,他一边
带酒来祝贺,一边骂他是“现世宝穷鬼”,还说范进能中相公,是靠他“积
了什么德”。他居高临下地“教导”范进:中了相公就要有相公的身分,虽
然还不能在像他这样“正经有脸面的人”面前“妆大”,但对那些“做田的,
扒粪的”“平头百姓”,可就再不能“拱手作揖、平起平坐”了。否则就是
有失“体统”,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他脸上也觉无光。范进同他商量
筹划盘费去参加乡试,他把范进“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他是“癞虾蟆想
吃天鹅肉”。而范进一中了举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就从地下升到
了天上,成了下凡的“文曲星”,于是毕恭毕敬,低声下气,连称呼也不再
是“现世宝穷鬼”,而改为“贤婿老爷”了。给钱也不再说是拿去“丢在水
里”,而是说送上门也“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了。当初只配“撒泡尿自己
照照”的“尖嘴猴腮”,如今却在众人面前被夸说成“才学又高,品貌又好”。
这同一个胡屠户,为何前后相较,判若两人?秘密就在他的一句话:“姑老
爷今非昔比”了!这“今非昔比”四个字,一下子就深刻地挖掘出了人物的
灵魂。
吴敬梓在人物的配置和刻画上,是有主有次、点面结合的。如果说胡屠
户是作者着力描写的重点,那么,那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众邻居就是面上的
烘托和渲染了。这些在这幕讽刺剧中跑龙套的角色,作者对他们出场的安排,
独具匠心。在故事的前半段,范进中举以前,他们一个也未露面,读者甚至
根本想不到范进竟还会有那么多的邻居。你看,范进进城去乡试,家里饿了
两三天,出榜那日,连早饭米也没有,在最需要热心人来赒济照顾的时候,
连一个人都不见。可是,中举的喜报一到,这群像是被导演藏在后台的人物,
便一齐蜂拥而出,登台表演:看热闹、贺喜(在这里等于是趋附的同义语),
抢救发疯的举人老爷,劝慰伤心哭泣的老太太,还主动拿出鸡、蛋、酒、米
来款待报喜的人,就连范进发疯时跑丢的那只鞋,也有人去找回来替他穿上。
这里,作者以一种辛辣的嘲讽笔调,描绘了当时恶浊的世风,在科举制度的
背景下,写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作者是怀着更强烈的憎恶,来刻画张静斋这个形象的。这是另一种类型
的人物。如果说,作者对于胡屠户和众邻居主要是尖刻的嘲讽,那么,对于
张静斋就是无情的鞭挞了。他读书、中举、当官、发财,顺顺当当地走完这
条路,在捞足了银子之后回到乡里来做一个体面威风的绅士。范进中举以后,
这位“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的阔气乡绅,也主动登门
来“攀谈”了。他进门第一句话是:“与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
范进道:“晚生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