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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名家解读儒林外史-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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冕听从了母亲的遗言,成为“一个嵚崎磊落的人”;匡超人忘记了父亲的遗
言,一心贪图功名,不顾德行,从一个朴厚的贫苦出身的青年变成一个毒辣、
凉薄、趋炎附势的小人。

随着阶级的转变,性格也转变了的,不只是匡超人一个人。像范进、荀
玫这些人,贫穷时都还是老实人,一旦科举成功,做了官,就变得唯利是图,
有的最后是“贪脏拿问”。《儒林外史》里的官吏不是糊里糊涂,作威作福,
就是任意贪污,毫无顾忌。高要的汤知县为了要向上司表示自己的“清廉”,
在禁宰耕牛的时候,把向他行贿五十斤牛肉的回教老师夫生生枷死,惹得回
民鸣锣罢市;彭泽县大姑塘附近两只盐船被抢,押船的人到彭泽县去告,知
县说,“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那里有这等事”,把舵工打了二十毛板,
打得皮开肉绽;余特到无为州知州那里去打秋风,知州自己一文钱也不拿出
来,只叫他去接受一个有关人命案子的贿金,三人均分,分得一百三十多两
银子;王惠被任为南昌知府,接任时开口便问,“地方人情,可还有什么出
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什么通融?”在这些贪污昏聩的官僚的统治下,“三
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有了钱,就是
官”一类的谚语成为至理名言。我们偶然也遇到少数有点判断能力、或对于
个别穷苦的人表示一点同情的,如乐清的李知县、安东的向知县、同官的尤
知县,已经是凤毛麟角,与前者相比,就算是“好官”了。这些官吏是皇帝
的爪牙,所谓朝廷,就是这样的一群给支撑起来的。一批批丑恶的形象在我
们面前表演,作者好像指着他们向我们说:满清的这套政治机器就是这个样
子!

这些官吏是怎么产生的呢?他们是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的狞恶的产物。
关于八股文,清初第一流的思想家和作家没有人不把它看成是一种腐朽的、
祸害无穷的东西。顾炎武在《日知录》里用许多篇幅来批判它,说它的害处
等于“焚书”,它败坏人材甚于“坑儒”;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也有几
篇对它予以尖锐的讽刺。当吴敬梓写作《儒林外史》时,曹雪芹也正在写《红
楼梦》,他叫他书里的主人公,封建社会的叛逆者贾宝玉和林黛玉,向它发
出有力的嘲骂。吴敬梓则更明显地认为“举业”是知识分子最可怕的敌人,
第一回“楔子”里王冕听说明太祖规定了用五经、四书、八股文取士,他就
这样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
出处都看得轻了。”这是说读书人学会了一套写八股文的手法,既不追求知


识,也不砥砺德行,都会成为无知无行的废物,但是这些废物却要掌握政权,
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必定是社会进步的障碍物。所以八股文是作
者从始到终攻击的目标,被“举业”弄得颠颠倒倒、脱离实际、灭绝人性的
读书人是他一贯嘲讽的对象。《儒林外史》的故事从明朝成化末年写起,不
是徒然的,因为八股文这套把戏,是到了成化年间才更严格地规定了格式,
甚至规定好固定的字数。但它却像魔术师的符咒一般,迷惑了许许多多的人。
鲁编修说它包罗万有,“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
赋就赋”;马纯上说就是孔子生在现在,“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
‘言寡尤,行寡悔’的话”;高翰林高谈龙虎榜时,他说明朝二百年来,“只
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鲁编修、马纯上、高翰
林,不是一类的人,他们的品质各有不同,但是他们谈到“举业”,却都是
板着脸说得这样郑重,这样严肃,是代表了当时一般的看法。可是在这里,
他们的态度和口气越严肃,越郑重,我们听着越觉得可笑、可鄙。至于被“举
业”弄得颠颠倒倒的人们,像周进在贡院里痛哭,范进中了举人立即发狂,
鲁小姐因为丈夫不务举业而愁眉苦眼,长吁短叹。。都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在讽刺文学里是最成功的笔墨。

至于考试本身,又是弊端百出,可以请人替考,可以行贿,可以冒籍报
考。前边提到的那个比较有点判断能力的安东向知县,后来升为安庆知府,
在他到察院去考童生时,考场里是这样:“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传
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有一个童生,推着
出恭,走到察院土墙根前,把土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这
就是考试的真相。

考试制度是满清政府的愚民政策,它建筑在衰朽的封建社会的基础上,
从这里边孵化出来的官僚,一方面帮助皇帝镇压人民,一方面维护乡绅地主
的胡作非为。他们也获得乡绅地主的积极拥护。关于那些乡绅地主,作者给
以深刻的描画,张乡绅的面貌,严贡生的心机,读者读了,印象是永不会磨
灭的。他们骗田地,骗房产,骗女人,骗穷人的猪,没有借给农民钱却向农
民讨利息,坐了船家的船却不给船资。他们的财富是用巧取豪夺,甚至一文
钱也不放松的各种各样的剥削方式积累起来的。这样就造成土地的大量集
中,据历史记载,康熙末年已经是有田者占十分之一,无田者占十分之九;
乾隆时,旧日有田的人都变成佃户。农民先丧失土地,随后丧失性命,这是
常有的事。虞育德在路上遇见一农民投水自杀,救上来后,那农民说:“小
人就是这里庄农人家,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
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我想我这样人还活在世上做甚么,
不如寻个死路!”死路以外,还有另外一条路,就是在路上夺取过路人的钱
财,这正如木耐向郭孝子说的,“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
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至于山东道上的“响马”,扬子江上二百
只抢盐的小船,都说明所谓乾隆时代的“太平盛世”在这样土地集中、贫富
悬殊日趋尖锐的情况中不可能是“太平”的。

在乡绅地主的身边还围绕着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乡绅地主越肥胖,这
一群也就越扩大。吴敬梓用了很生动的语言描写了五河县的势利熏心:“问
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稀奇之物,是
有个彭乡坤;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
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坤。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


是同徽州方家(开当铺的)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
银子拿出来买田。”作者这样简洁明确地写出来,同时创造了唐三痰、唐二
棒椎、成老爹等等肮脏的角色,在五河县狭窄的巷子里神出鬼没。他们都是
封建社会里依附在吸血鬼的身上的寄生虫。

封建社会里的寄生虫是形形色色的。唐三痰等都是一辈子在家乡里蝇营
狗苟;另外一种人则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在江湖上招摇撞骗:如幕府清客诗
人牛布衣、专门给当道大人扶乩算命的山人陈和甫、名士杨执中、高人权勿
用、把猪头冒充人头骗取钱财的侠客张铁臂,都围绕在娄三公子、娄四公子
的周围。这两个公子是宰相的儿子,因为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激成
了一肚子牢骚不平,“算计只有归来是”,想回到家乡过一番名士生活,自
然就招致来这样一批人到他家里当食客。又有些官僚或贵族子弟,分明什么
也不懂,却要装做风雅,藉以装饰自己,于是就有些“诗人”,苍蝇一般飞
到他们的周围。赵雪斋是个医生,只因为会写几句诗,他把他自己便说得是
这样忙碌:“前月中翰顾老先生来天竺进香,邀我们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诗;
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只在这里住了一日,还约我们到船上拈题分韵,着
实扰了他一天;御史苟老先生来打抚台的秋风,丢着秋风不打,日日邀我们
到下处做诗;。。现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鲁老先生征挽诗,送了十几个斗方在
我那里,我打发不清。。。”为了这种要求,“诗人”便不断地出现了:开
头巾店的景兰江,每天手里拿着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着“清明时节雨纷纷”;
盐务里的巡商支剑峰跟着一群“诗人”陪胡三公子游西湖作诗,喝醉了晚间
在路上大叫“李太白宫锦夜行”,被府里的二太爷一条链子锁去。牛布衣诗
名较大,客死在芜湖的古庙里,就有一个叫作牛浦的,偷得他的诗稿,刻了
一块图章,冒充牛布衣。测字的丁言志,念诗中了迷,也带了二两四钱五分
银子郑重其事地跑到妓院里要和妓女谈诗。

吴敬梓对于他面前的社会和在这社会里活动的官僚、地主、举子,以及
各种各样的寄生虫就这样给以无情的揭发和尖锐的讽刺。

上边粗略地叙述了作者攻击的目标和嘲笑的对象。现在我们要谈一谈作
者赞扬的人物。自从明代以来,中国学术界由于工商业的初步发展,少数系
统的科学著作也渐渐出现了。在八股文盛行时代,并不是没有个别从事科学
研究的人,但他们不引人注意,往往是寂寞无闻。吴敬梓的儿子吴烺就是一
个数学家;吴敬梓的朋友中有数学家刘湘煃、天文学者周榘、历算学家严长
明、考古家樊明征和著过“治河前后策”的冯粹中。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
和当时处在不重要地位的科学研究者是有接触的。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
称颂的是少数有真实学问和品质纯良的人。书里的迟衡山曾经这样说:“而
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
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又说:“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
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这是说举业和学问毫无共同之
点。所以用德行感化士人的国子监博士虞育德,辞爵还家、在玄武湖著书立
说的庄绍光,议礼论乐、反对迷信、思想开明的迟衡山,还有天长的杜少卿,
都是作者的肯定人物。但是这些人,除了杜少卿以外,都还是封建道德的遵
守者,他们着重实学,却又缅怀往古,他们对现实的丑恶表示不满,却采取
退守的态度,庄绍光退到玄武湖的洲上断绝交游,闭户著书,虞育德最后只
求挣得几十担米的田,夫妻两个不至于饿死。他们,杜少卿也在内,用古代
礼乐祭泰伯祠,企图召唤吴泰伯的精神挽回世道人心,这是一种多么迂阔的


举动!作者一再提到祭泰伯祠这件盛举,“天下皆闻”,但是我们读了,却
是全书中最乏味的一章,所以过了不久,王玉辉游泰伯祠,祠堂是冷冷清清,
使我们觉得,它和一般的古庙没有两样;四五十年后,盖宽到那里,只看见
大殿的屋山头倒了半边,两扇大门倒了一扇,外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
都没有一片——这是自然的结果,我们读到这里,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
那样一个丑恶浑浊的社会绝不是祭祀一下泰伯就可以改变的。

其中最突出的是杜少卿。在回目上,作者称他是“豪杰”,说他的行为
是“豪举”。作者介绍他,却用了一个外表道貌岸然、心地龌龊不堪、以侮
辱优伶取乐的翰林院侍读六合县高老先生一大段骂他的话,高老先生说:“这
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
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
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
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
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
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
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
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到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
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
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
不可学天长杜仪!”作者爱憎分明,他很明白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是泾渭分
流,不相调和的,高老先生的诟骂,就等于作者的颂扬。所以迟衡山听了这
段话后,他说:“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
许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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