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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名家解读儒林外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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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不了。

要是他差池了一点儿,竟然干出些并不十分与众不同的举动来,甚或做
出了那一般俗众也要做的事来呢?
那他就必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解释。他就必道出为一般俗众所说不出的一
篇雅学理论。

而今他要“纳宠”了。但他绝不是如季苇萧先生所想到的那样,为了什
么“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他倒偏偏是顶嫌恶妇人的,只要“和妇人
隔着三间屋,就闻见她的臭气”。至于他之所以羡慕“郑君绣被的故事”,
而也想要找这么一个朋友者,那只是他看到了“千古只有汉哀帝要禅天下于
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的缘故。

假如没有这一套哲学的话,那就不够味了。那就——虽然一般风流才子
也是讨小老婆,也是玩男色,认为这是天地间必不可少的雅人深致,但我们
慎卿先生却会要笑道:

“何必雅得这样俗!”
然而像他这样的干法,我也有点替他担心。
我并不是怕他一个不留神就会雅得不适当。这一点他倒极其有把握,不

足虑。我所想到的,只是一个很俗的念头。
我看见他一登场——他就从他府上带了一笔银子来做雅本钱,这么花,
那么花的。落后还看见他在莫愁湖湖亭上,把个南京一百几十个戏班子里的


旦角儿,全都征了来,仔仔细细地把他们考试了一遍,堂堂皇皇贴出了一张

榜。好像他有心要为花旦们立个万世的举业基础,以备将来选博士似的。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嘀咕着。
一点儿祖产一花光,银子一使完,那风流韵事也就难以为继了。而他家

又没个老大在京里当通政司大堂。
再看下去,才知道不要紧。
这位天长杜十七老爷是很有把握,做事很有分寸的。
原来他只是一个业余的名士。此外他可还有正经事要做。这就是凡为读

书人所非做不可的正经事,也就是马二先生所说“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
正经事:举业。
马上他就要到京里去考。而且“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会有官做。再

不用你替他发愁。
在用钱方面呢,他也有个打算。
他在南京住了那些时,总也很花了些银子:但那都是些韵事。于是谁都

慕天长杜慎卿的名。至于鲍廷玺要向他借银子做戏班子本钱呢,那可另外是
一回事了。所以他就叫这位鲍朋友到天长杜府去找七房里的杜少卿。他自己
虽然还有几千银子,那可不得不留着,以备自己高发了之后要做种种用处。

好在他家少卿不做举业。一个不做举业的人——留着钱干什么呢?
他杜慎卿这号人物,似乎是有两重性的:一重是求功名富贵,一重是做

名士。
为什么要去做官?
他自己竟没有解释过,也并没有道出一篇与众不同的道理来。
那大概是不必解释的了。反正他的种种举业,大家都看得见,都早已知

道他是雅得入到了骨头里的。他就进京赶赶考,别人也断不至于把他排到俗
人队里去。

再呢,正也只有像他这号人——做举业一那么做成了功,而且对银钱出
入上又都有个算盘,于是他再把剩下来的功夫来弄点雅致——这雅致才能够
支持得下去。

这么着,两方面都有成就。这真是个“极好的法则”了。
至于杜少卿那号人,那又是另外一流。
杜少卿快要上场的时候,作者似乎特别铺张了一下。好像旧戏里一位什

么主将登台之前,要先打一通锣鼓,先出来一些跑龙套的一样。并且还由别

人的嘴里把这位主将的为人,性格,预先介绍了一番。
等到笔端一触到了这个人物上,我觉得作者也格外严肃了起来。
接着——由这个杜少卿,又引进一队人物来登场,也一个个都是用极庄

重的态度写着的。
我想,这些描写大概要算是全书的重心了。
这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我可不知道。总之我是得了这么个印象。我仿

佛听见作者对我说:
“看哪,这是我所最肯定的人物。你说你要选中我这书上的一种人物来

学学,那你就学这号人好了。”
许多人都谈着杜少卿,议论着杜少卿。
有些人看他不起,说得他一钱不值。然而恰恰是恭维了他。正如迟衡山

在听了高翰林一席话之后所说的——


“方才高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
攻击他的,尽是高翰林那类脚色。而真正的高士,则没有一个不敬重他:
“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
于是杜少卿这个人物——就成了一个试验雅俗的测量器了。
这就是他远不如慎卿的地方。那位慎卿,俗人们可以恭维他的做官而又

羡慕他的雅,雅人们可以恭维他的雅而又羡慕他的做官。但这位少卿办不到。
如果你容许我把慎卿看做业余的名士,那么少卿该是以做名士为终身职
业的了。

他在银钱上没有杜慎卿那么会划算。他瞎花一气。不管君子小人,一向
他开口他就给。别人弄好了圈套给他上,他就上。人家尽笑他呆,说他是个
冤大头。然而作者却叫我们喜欢他的爽快。

他原是个十足的大少爷。因此他也有一些杜慎卿所没有的豪举。张俊民
的儿子是冒籍的,不敢去考。少卿偏要送他去考。即使是管家的儿子也不妨
送,因为“这学里秀才未必好似奴才”。王知县要见见他,他偏不见。可是
等到那位父母官一给摘了印,他倒把那个倒霉人接到花园里来住。也不怕百
姓要来闹他:

“先君有大功德在乡里,人人知道。没有人来拆我家房子的。”
这真比看到娄公子那些行径还要觉得痛快些。
但杜少卿之所以为杜少卿,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那就是——他不做举

业。他不希罕一顶纱帽。

这样一来,他这号人不但与马二先生以至高翰林他们根本不同,并且也
与那因科名蹭蹬而一时寄情于雅事的娄公子他们,也根本不同。就是与这一
面挣功名,一面玩风雅的杜慎卿他们,也根本不同。

功名富贵,老实不看在他眼里。连做官的人他也懒得睬。人家恭请县主
老爷,拖他去做陪客,他就觉得可笑:
“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哪得功夫替人家
陪官!”
他卖了产业,把全家搬到南京,在秦淮河边一住。这就喝喝酒,跟朋友

聊聊天,跟他娘子逛逛清凉山。
可是这里,——作者愈写愈严肃了。
这个最值得我们赞许的人物,老不去做官,那么——难道他就单只取了

杜慎卿那雅的一面,玩他一辈子么?他绝不去做一点点正经事么?
(照常理推起来,一个人只有去做了举业,才有点正经事可做,才可以

有功于社稷,才不枉为一世人:这是天经地义。)
于是作者极其庄重,极其认真地来答复了这个问题。
原来杜少卿的雅法,本就与他家慎卿先生的不同。而他这种名士也并不

是无益于世的。
真的,这号人能够担当得起一些正经事。也会很热心地去干,完全出于
自动,而且极其纯洁。既不是图名,也不是为利。
你看,他们已经郑郑重重做成功了。他们修了泰伯祠,重兴礼乐,为的
“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

为了这个大典,作者还介绍出了一位南京国子监博士——虞果行老先
生。这是杜少卿他们所最钦敬的人物。换一句话说,也就实在是值得我们大
家都钦敬的人物。他老人家虽然中了个进士,得了功名,但又无意于功名。


要不然,他也不会安于这个闲官了。再呢,他又是个不耐烦作诗文的。

像高翰林那般做举业成就了的脚色,那可再也想不到要干这样的事业。
倒是那个“穷秀才出身”的马二先生——参与了这种盛典。他老先生虽然是
个举业当行,但除开他的举业论而外,他的一切都配得上这队人物。于是在
这里,他跟杜少卿竟成了同道。我觉得大祭的时候,大家公推他担任三献,
就好像是把他列到了第三名一样。

这桩盛事,比到杜慎卿为花旦发榜的盛事如何?
但杜慎卿既有功名的正经事可做,大概就落得索性放雅些,尽量放风流
些,也都无妨的了。
读者读《儒林外史》到这里,也许会觉得舍少卿吾谁与归。我真也忍不
住顺着作者的意思说:
“你看,杜少卿不做官,他倒做出这千载难逢的正经事!”

(八)

杜少卿的不求功名,是他这号人跟别人根本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作者叫

我们觉得这人物可敬爱的地方。
然而——要是禄位于他绝对无缘,那可又不行。
我一想到假如“纱帽满天飞也飞不到他头上”,我心里就怪难受的。
不瞒你说,我乃是一个极热心的人。我每逢看到古来那些大诗人或大学

者的名字——只要他是我所佩服的,或者是我所喜欢的——我就总要千方百
计去打听一下,看他生前究竟做到了几品官(书读得这么好,当然是个老爷)。
要是他官做得小,我就要替他难过,觉得满肚子的不舒服。几句诗倒刮刮叫,
可惜只做了这么一个官儿,唉!想起来扫兴透了。如果他只是个布衣,做官
简直没有他的份,我就更觉得不高兴。

而今这位杜少卿先生。。
可是莫慌!
这位作者仿佛早就已经看出了我这种好人的心事,仿佛为了要满足我这

种热心汉的希望似的,这就又写出了一段事来。

哪,瞧这里!李巡抚大人忽然派来一个差官,拿了一角文书,开“钦奉
圣旨,采访天下儒修”,就举荐了天长杜仪,叫他即日到院,以便考验。“申
奏朝廷,引见擢用。”等因,奉此。这是没得说的了。一应了征就是老爷,
很抖的。

迟衡山一听见这回事就高兴。因此就谈起而今的读书朋友——只会做举
业,若会做两句诗,就算是极雅的。而“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不用
说,这只能期望到杜少卿头上,希望他——

“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
可是少卿不想做官:
“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业,徒惹高人

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

连他娘子也觉得奇怪,朝廷叫他做官,为什么他偏不去。但是他偏要留
在南京玩。他偏要想尽方法推辞,“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
人家也只好由他去了,不再来勉强他了。

这些故事叫我十分欢喜。而他自己也欢喜:


“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
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吧!”
可见得纱帽并不是于他无份。纱帽竟还自己找着飞到他头上来哩。并且

他要戴起来也毫不惭愧;他真有宰相见识。
不过他推掉了。他看得不在乎。
我这就仍旧高高兴兴地看下去。他并不是做不到官,只是不屑做而已。

并不寒伦。这更显出了他的高,而又十分体面。
所以不管他应不应,不管他有没有“引见”而“擢用”,总得把这征辟
的故事来这么一下子,才有个意思。

作者自己是怎样个想法呢?他还是跟我有此同感呢,还只是为了敷衍我
这号热心人,免得我看不起他那个最肯定的人物,才写下这一笔呢?——我
可不知道。

总之,这是非常光荣的事。要是杜少卿连这点光荣都没有,那他真枉为
读书人了。那——真的,我对他就没这么钦佩了。

这里,我不免联想到“楔子”上的王冕。他正也是这么一个可敬的脚色。
虽然正史里的王元章先生,那脸貌给写得稍微不同了一点,——说他是几次
考不利,而后做高士的。——但此地就用不着去考究这些事情。外史到底是
外史,自不妨把那王先生写成一个作者的理想人物了。

而这杜少卿——我承认他也是一个标准的高士。
不过要叫我学他呢,那老实说,我可还要考虑考虑。
像他那种种豪举,原就要有底子才行。但后来本钱一花完,也就有点不

好对付。故此高翰林教子侄读书,就以天长杜仪为戒。这实在是个稳重办法。
他老先生的议论杜少卿,也一句不错:
“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得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

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又想到了这个老问题。
要是落后像杨执中先生一样,大年夜没有柴米,摩弄这“铜盏子”过年,

那就太不愉快了。虽然精神上也许舒服,但一个人受了生理上的限制,恐怕

顶多也只能摩弄一两夜,再多可不行。
杜少卿果然钱花完了。一天一天穷了下去。总该打算打算才是。
我就想,我们可不可以准许他卖稿过活呢?
这种买卖到底是不是一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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