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尔曼作者:[法国]梅里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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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她就像疯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②我站在屋子中间,捧着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
里好。她却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说:
“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莱③的规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还有什么明天。
(唐·育才静默了一会,重新点上雪茄,又往下说了。)
我们一块儿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有别的,等到她像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吃饱了
糖,便抓了几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壶里,说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黄扔在墙上,摔
得稀烂,说是“免得苍蝇跟我们麻烦……”总之,所有刁钻古怪的玩艺儿都做到家了。我说
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盘子砸破了,打着珐
琅碎片跳起罗马里来,跟打着紫檀或象牙的响板一般无二。和她在一起决不会厌烦,那我可
以保险的。天晚了,我听见召集归营的鼓声,便说:
“我得回营去应卯了。”
“回营去吗?”她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跑的吗?简
直是只金丝雀,衣服也是的,脾气也是的。①去吧去吧,你胆子跟小鸡一样。”
我便留下了,心里发了狠预备回去受罚。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话。
“你说,育才多,我可是报答你了?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
江佬;但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咱们这是两讫了,再会吧?”
我问她什么时候能跟她再见。
她笑着回答:“等到你不这么傻的时候。”然后她又用比较正经一些的口吻,说:“你
知道吗,小子?我有点儿爱你了。
可是不会长久的。狗跟狼做伴,决没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许我会做你
的罗米。但这些全是废话,办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话,你运气不坏。你碰到了魔鬼,—
—
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难看的,——他可没把你勒死。我身上披着羊毛,可不是绵羊。快
快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应该受这点儿孝敬。再见了。别再想嘉尔曼西太,要不
然她会教你娶个木腿寡妇的。”①这么说着,她卸下门闩,到了街上,拿面纱一裹,掉转身
子就走。
她说得不错,我要从此不想她就聪明啦;可是从刚第雷育街相会了一场以后,我心里就
没第二个念头:成天在街上溜达,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卖炸鱼的打听。两人都回
答说她上红土国去了,那是他们称呼葡萄牙的别名。大概是嘉尔曼吩咐他们这么说的,因为
不久我就发觉他们是扯谎。在刚第雷育街那天以后几星期,我正在某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
门不远,城墙开了一个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里做活,晚上放个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
见里拉·巴斯蒂阿在岗亭四周来回了几次,和好几个弟兄说话;大家都跟他相熟,跟他的炸
鱼和炸面块更其熟。他走近来问我有没有嘉尔曼的消息。
我回答说:“没有。”
“那末,老弟,你不久就会有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夜里,我被派在缺口处站岗。班长刚睡觉,立刻有个女人向我走来。
我心里知道是嘉尔曼,可是嘴里仍喊着:
“站开去!不准通行!”
“别吓唬人好不好?”她走上来让我认出了。
“怎么!是你吗,嘉尔曼?”
“是的,老乡。少废话,谈正经。你要不要挣一块银洋?
等会有人带了私货打这里过,你可别拦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那天在刚第雷育街,你可没想到啊。”
“啊!”我一听提到那件事,心里就糊涂了。“为了那个,忘记命令也是花得来的。可
是我不愿意收私贩子的钱。”
“好吧,你不愿意收钱,可愿意再上陶洛丹老婆子那里吃饭?”
“不!我不能够。”我拼命压制自己,差点儿道不过气来。
“好极了。你这样刁难,我不找你啦,我会约你的长官上陶洛丹家。他神气倒是个好说
话的,我要他换上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哨兵。再会了,金丝雀。等到有朝一日那命令变
了把你吊死的命令,我才乐呢。”
我心一软,把她叫回来,说只要能得到我所要的报酬,哪怕要我放过整个的波希姆①也
行。她赌咒说第二天就履行条件,接着便跑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一共是五个人,
巴斯蒂阿也在内,全背着英国私贷。嘉尔曼替他们望风:看到巡夜的队伍,就用响极为号,
通知他们;但那夜不必她费心。走私的一霎眼就把事情办完了。
第二天我上刚第雷育街。嘉尔曼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也很不高兴。
“我不喜欢推三阻四的人”,她说。“第一回你帮了我更大的忙,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报
酬。昨天你跟我讨价还价,我不懂自己今天怎么还会来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给你一块银
洋做酬劳,你替我走罢。”
我几乎把钱扔在她头上,我拼命压着自己,才没有动手打她。我们吵架吵了一个钟点,
我气极了,走了。在城里溜了一会,东冲西撞,像疯子一般;最后我进了教堂,跪在最黑的
一角大哭起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着:
“喝!龙的眼泪①倒好给我拿去做媚药呢。”
我举目一望,原来是嘉尔曼站在我面前。
她说:“喂,老乡,还恨我吗?不管心里怎么样,我真是爱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觉得
神魂无主。得了罢,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上刚第雷育街去了。”
于是我们讲和了;可是嘉尔曼的脾气像我们乡下的天气。
在我们山里,好好儿的大太阳,会忽然来一场阵雨,她约我再上一次陶洛丹家,临时却
没有来。陶洛丹老是说她为了埃及的事上红土国去了。
过去的经验使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便到处找嘉尔曼,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
了,尤其是刚第雷育街,一天要去好几回。我不时请陶洛丹喝杯茴香酒,差不多把她收服
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她那儿,不料嘉尔曼进来了,带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就是我们部队里的
排长。
“快走罢”,她和我用巴斯克语说。
我楞住了,憋着一肚子的怒火。
排长以喝道:“你在这儿干么?滚,滚出去!”
我却是一步都动不得,仿佛犯了麻痹症。军官大怒,看我不走,连便帽也没脱,便掀着
我的衣领狠狠的把我摇了几摇。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剑来,我的刀也出了鞘,老婆
子抓住我的胳膊,我脑门上便中了一剑,至今还留着疤。我退后一步,摆了摆手臂,把陶洛
丹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军官追上来,我就把刀尖戳进他的身子,他合扑在我刀上倒下了。
嘉尔曼立刻吹熄了灯,用波希米话教陶洛丹快溜。我自己也窜到街上,拔步飞奔,不知
望哪儿去,只觉得背后老是有人跟着。后来我定了定神,才发觉嘉尔曼始终没离开我。她
说:
“呆鸟!你只会闯祸。我早告诉过你要教你倒楣的。可是放心,跟一个罗马的法兰德女
人①交了朋友,一切都有办法。
先拿这手帕把你的头包起来,把皮带扔掉,在这个巷子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完她不见了,一忽儿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件条子花的斗篷,教我脱下制服,就套在
衬衣上。经过这番化装,再加包扎额上伤口的手帕,我活像一个华朗省的乡下人,到塞维尔
来卖九法甜露的。②她带我到一条小街的尽里头,走进一所屋子,模样跟早先陶洛丹住的差
不多。她和另外一个波希米女人替我洗了伤口,裹扎得比军医官还高明,又给我喝了不知什
么东西;最后我被放在一条褥子上,睡着了。
我喝的大概是她们秘制的一种麻醉药,因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但头痛欲裂,还有点发
烧,半响方始记起上一天那件可怕的事。嘉尔曼和她的女朋友替我换了绷带,一齐屈着腿坐
在我褥子旁边,用她们的土话谈了几句,好像是讨论病情。然后两人告诉我,伤口不久就会
痊愈,但得离开塞维尔,越早越好;倘若我被抓去了,就得当场枪毙。
“小家伙,你得找点儿事干啦”,嘉尔曼和我说;“如今米饭和鳕鱼,①王上都不供给
了,得自个儿谋生啦。你太笨了,做贼是不行的。但你身手矫捷,力气很大;倘若有胆量,
可以上海边去走私。我不是说过让你吊死吗?那总比枪毙强。搅得好,日子可以过得跟王爷
一样,只要不落在民兵和海防队手里。”
这鬼婆娘用这种怂恿的话指出了我的前途;犯了死罪,我的确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不用
说,她没费多大事儿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与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关系更
加密切,她对我的爱情也可以从此专一。我常听人说,有些私贩子跨着骏马,手握短铳,背
后坐着情妇,在安达鲁齐省内往来驰骋。我已经在脑子里看到,自己挟着美丽的波希米姑娘
登山越岭的情景。她听着我的话笑弯了腰,说最有意思的就是搭营露宿的夜晚,每个罗姆拥
着他的罗米,进入用三个箍一个幔支起来的小篷帐。我说:“一朝到了山里,我就对你放心
了!不会再有什么排长来跟我争了。”
“啊,你还吃醋呢!真是活该。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没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向你要
过钱。”
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把她勒死。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嘉尔曼找了一套便服来,我穿了溜出塞维尔,没有被发觉。带着
巴斯蒂阿的介绍信,我上吉莱市去找一个卖茴香的商人,那是私贩子聚会的地方。我和他们
相见了,其中的首领绰号叫做唐加儿,让我进了帮子。我们动身去谷尚,跟早先与我约好的
嘉尔曼会合。逢到大家出去干事的时节,嘉尔曼就替我们当探子;而她在这方面的本领的确
谁也比不上。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和一个船长讲妥了装一批英国货到某处海滩上交卸。我们
都上埃斯德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中,一部分运往龙达。嘉尔曼比我们先
去,进城的时间又是她通知的。这第一次和以后几次的买卖都很顺利。我觉得走私的生活比
当兵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常常送点东西给嘉尔曼。钱也有了,情妇也有了。
我心里没有什么悔恨,正像波希米俗语说的,一个人花天酒地的时候,生了疥疮也不会
痒的,我们到处受到好款待,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还表示敬意。因为我杀过人,而伙伴之
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等亏心事的。但我更得意的是常常能看到嘉尔曼。她对我的感情也从来
没有这么热烈;可是在同伴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还要我赌神发咒不跟他们提到她的
事。我见了这女人就毫无主意,不论她怎么使性,我都依她。并且,这是她第一遭在我面前
表示懂得廉耻,像个正经女人;我太老实了,竟以为她把往日的脾气真的改过来了。
我们一帮总共是八个到十个人,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聚在一起,平日总是两个一组,三个
一队,散开在城里或村里。表面上我们每人都有行业;有的是做锅子的,有的是贩马的;我
是卖针线杂货的,但为了那件塞维尔的案子,难得在大地方露面。有一天,其实是夜里了,
大家约好在凡日山下相会。唐加儿和我二人先到。他似乎很高兴,对我说:
“咱们要有个新伙计加入了。嘉尔曼这一回大显身手,把关在泰里法陆军监狱的她的罗
姆给释放了。”
所有的弟兄们都会讲波希米土话,那时我也懂得一些了;罗姆这个字使我听了浑身一
震。
“怎么,她的丈夫!难道她嫁过人吗?”我问我们的首领。
“是的,嫁的是独眼龙迦寄阿,跟她一样狡猾的波希米人。
可怜的家伙判了苦役。嘉尔曼把陆军监狱的医生弄得神魂颠倒,居然把她的罗姆恢复自
由。啊!这小娘儿真了不起。她花了两年功夫想救他出来,没有成功。最近医官换了人,她
马上得手了。”
你不难想象我听了这消息以后的心情。不久我就见到独眼龙迦奇阿,那真是波希姆出的
最坏的坏种:皮肤黑,良心更黑,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这样狠毒的流氓。嘉尔曼陪着他一块儿
来,一边当着我叫他罗姆,一边趁他掉过头去的时候对我眨眼睛,扯鬼脸。我气坏了,一晚
没和她说话。第二天早上,大家运着私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