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经典 作者:梁衡-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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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才激励共产党的领袖们以最大的热忱,最坚忍的毅力,最谦虚的作风,去作最切实际的思考。毛泽东从小就博览群书,但是为了救国救民,他还在不停地武装自己。对艾思奇这个比他小16岁的一介书生,毛泽东写信说:“你的《哲学与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书,我读了得益很多,抄录了一些,送请一看是否有抄错的。其中有一个问题略有疑点(不是基本的不同),请你再考虑一下,详情当面告诉。今日何时有暇,我来看你。”记得在艾思奇同志逝世20周年时,在中央党校的展柜里我还见到过毛泽东同志的另一封亲笔信,上有“与您晤谈,受益匪浅,现整理好笔记送上,请改”等字样。这不是对哪个人的谦虚,是对规律、对真理的认同。中国历史上曾有许多礼贤下士的故事,刘备三顾茅庐,刘邦正在洗脚听见有人来访,就急得倒拖着鞋出迎。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成自己的大事。而毛泽东这时是真正的在穷社会历史的规律,他将一切有志者引为同志,把一切有识者奉为老师。蒋介石,这个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地主阶级的最高统治者,他何曾想到现时延安窑洞里这一批人的厉害。他以为这又是陈胜揭竿,刘邦斩蛇,朱元璋起事,他万没有想到毛泽东早就跳出了那个旧圈子而直取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我在窑洞里徘徊,看着这些绵软的黄土,感受着这暖融融、湿润润的空气,不觉勾起一种遥远的回忆。我想起小时躺在家乡的窑洞里,身下是暖乎乎的土炕,仰脸是厚墩墩的穹顶,炕边坐着做针线的母亲,一种说不出的安全和温馨。窑洞在给神住以前,首先是给人住的,它体现着人与大地的联系。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安泰只要脚不离地就力大无穷,任何敌人休想战胜他,而在一次搏斗中他的敌人就先设法使他脱离地面,然后击败了他。斯大林曾用这个故事来比喻党与人民的关系。延安岁月是毛泽东及我们党与土地、与人民联系最紧密的时期。他住在窑洞里,上下左右都是纯厚的黄土,大地紧紧地搂抱着他,四壁上下随时都在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力量。他眼观六路,成竹在胸。在一孔窑洞前的木牌上注明毛泽东在这里完成了《论持久战》。依稀在孩童时我就听父亲讲过这本书的传奇,那时他们在边区,眼见河山沦陷,寇焰嚣张,愁云压心。一天发下了几本麻纸本的《论持久战》,几天后村内外便到处是歌声笑声,有如春风解冻一般。这个小册子在我家一直珍藏到“文化大革命”。后来读党史才知道当时连蒋介石都喜得如获至宝,发至全军每个军官一本。同时这本书很快又在美国出版。毛泽东为写这篇文章在窑洞里伏案工作九个日夜,连炭火烧了棉鞋也全然不知。第九天早晨,当他推开窑门,让警卫员把稿子送往清凉山印刷厂时,我猜想他的心情就像罗斯福签署了原子弹生产批准书一样激动。以后战局的发展果然都在他的书本之中。一个伟人的思想是什么,是客观存在的规律,是事物间本来的联系,所以真理最朴素,伟人其实与我们最接近。
一次,在延安雷电击死一头毛驴,驴主人说:“老天无眼,咋不打死毛泽东。”有人要逮捕这个农民,消息传到窑洞里,毛泽东说骂必有因,一了解,是群众公粮负担太重。于是他下令每年由20万担减到16万担,又听从李鼎铭的建议精兵简政。毛泽东在这窑洞里领导了著名的延安整风,他的许多深刻的论述挽救了党,挽救了多少干部,但是当他知道有人被伤害时,就到党校礼堂作报告,说,今天我是特意来向大家检讨错误的,向大家赔个礼!并恭恭敬敬地把手举到帽檐下。1942年,华侨领袖陈嘉庚访问延安,他刚在重庆吃过800元一桌的宴席,这时却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吃两毛钱的客饭,但他回去后写文章说中国的希望在延安。1945年黄炎培访问延安,他看到边区的兴旺,想到以后的中国,问一个政权怎样才能永葆活力。毛泽东说,办法就是讲民主,就是让人民来监督。我想他说这话时一定仰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厚实的黄土。“七大”前后很多人主张提毛泽东思想,他坚决不同意。他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思想,是千百万先烈用鲜血写出来的,是党和人民的智慧。”“我这个人思想是发展的,我也会犯错误。”作家萧三要为他写传,他说还是去多写群众。他是何等的清醒啊。政局、形势、作风、对策,都装在他清澈如水的思想里。胡宗南进犯,他搬出了曾工作9年的延安窑洞,到米脂县的另一孔窑洞里设了一个沙家店战役指挥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窑洞配得上这份殊荣啊,土墙上挂满地图,缸盖上摊着电报,土炕上几包烟,一个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壶还有一把夜壶。中外军事史上哪有这样的司令部,哪有这样的统帅。毛泽东三天两夜不出屋,不睡觉,不停地抽烟、喝茶、吃茶叶、撒尿、签发电报,一仗俘敌6000余。他是有神助啊,这神就是默默的黄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庐、瞪着眼睛思考的窑洞。大胜之后他别无奢求,推开窑门对警卫说,只要吃一碗红烧肉。
当你在窑洞前徘徊默想时,耳边会响起黄河的怒吼,眼前会飘过往日的硝烟。但是你一眨眼,面前仍只有这一排静静的窑洞。自古都是心胜于兵,智胜于力。中国革命的胜利实在是一种思想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是毛泽东那几篇文章的胜利。延安的这些窑洞真不愧为毛泽东思想的生产车间。延安时期是毛泽东展示才华思考写作的辉煌时期,收入《毛泽东选集》(四卷本)的156篇文章,有112篇是在这个时期写成的。毛泽东离开延安在陕北又转战了一年,胡宗南丢盔弃甲,哪里是他的对手。1947年12月的一天,毛泽东在陕北米脂的一个窑洞里展纸研墨,他说:“我好久没有写文章了,写完这一篇就要等打败蒋介石再写了。”他大笔一挥,写了《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说我们要打正规战,要进攻大城市了。这是他在陕北窑洞里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写罢掷笔,便挥师东渡黄河,直捣黄龙,为人民政权定都北京去了。他再没有回延安,只是在宝塔山下留下了这一排永远思考的窑洞。思想这面铜镜总是靠岁月的擦磨来现其光亮,半个世纪过去了,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毛泽东离我们渐走渐远,而作为思想家的毛泽东却离我们越来越近。
(1996年10月12日)
红毛线,蓝毛线
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向来政治家之间的斗争就是天下之争,人心之争。孙中山说:“天下为公。”一个政治家总是以他为公的程度,以他对社会付出的多少来换取人民的支持度,换取社会的承认度。有人得天下,有人失天下。中国从有纪年的公元前841年算起,不知有多少数得上名的君臣、政客,他们也讲操守,也讲牺牲,以换取人心,换取天下。唐太宗爱玩鸽子,魏征来见,忙捏在手里背在身后,话谈完了,鸽子也死在手中。王莽篡位前为表明不徇私情,甚至将自己的儿子处死。汪精卫年轻时也曾有行刺清廷大臣的壮举。人来人去,政权更替,这种戏演了几千年,但真正把私心减到最小最小,把公心推到最大最大的只有共产党和它的领袖们。当历史演进到20世纪40年代末,又将有一次政权大更替时,河北平山县西柏坡这个小山村,再次为我们提供了这个证明。
如今,在西柏坡村口立着五位伟人的塑像,他们是当时党的五大书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五大领袖刚从村里走出来,正匆匆忙忙像是要到哪里去。这时中国革命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曾经将中国的河山觊觎并蹂躏了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日寇终于心衰力竭,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了,中国大地上突然又只剩下两大势力集团: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和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20年前,蒋介石就“剿共”,现在日本人走了,蒋介石又重做这个梦,你看“东北剿总”、“华北剿总”,又到处扯起“剿”字旗,他想在北方重演一场当年在江西的戏。但这时,早已南北易位,时势相异。毛泽东从从容容地将五位书记一分为二,他说,我和恩来、弼时在陕北拖住胡宗南,少奇和朱老总可先到河北平山去组织一个工作班子。平山者,晋陕与北平间一块过河的踏石,此石一收天下之势已明矣。
虽然已经有人马数百万,土地数千里,就要开国进京了,但是当五大领袖住进这个小村时,并没有什么金银细软。他们和其他所有的干部一样只有一身灰布棉制服。刘少奇带着那只跟随了他多年的文件箱,那是一个如农家常用的小躺柜,粗粗笨笨,一盖上盖子就可以坐人。这箱子后来进了北京,在“文化大革命”抄家中,幸亏保姆在上面糊了一层花纸才为我们保存了这件文物。现在这小木箱又按原样放在少奇同志房间的右角,而左角则是一个只有二尺宽、齐膝高的小桌,这是当时从老乡家借来的。少奇同志就是伏在这个小桌上起草了《中国土地法大纲》。他写好“大纲”后,就去村口召开全国土改工作会。露天里搭了一个白布棚算是主席台,从各边区来的代表就搬些石头块子散坐在棚前。座中一位最年轻的代表,是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这将是一次要把全国搅得天翻地覆,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会啊。会场没有沙发,没有麦克风,没有茶水,更没有热毛巾。这是一个真正的会议,一个舍弃了一切形式,只剩下内容,只剩下思想的会议。今天,当我们看这个小桌,这个会场时,才顿然悟到,开会本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工作,大家来到一起是为了接受新思想,通过交流碰撞产生新思想,其他都是多余的,都是附加上去的。可惜后来这种附加越来越多。这个朴素的会议讲出了中国农民一千多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一句话:平分土地。这话经太行山里的风一吹,便火星四溅,燃遍全国。而全国早已是布满了干柴,这是已堆了一千多年的干柴啊,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这场火着了又熄,熄了又着,总没有着个透。现在终于大火熊熊,铺天盖地。土改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三大战役中民工支前参战就达886万人,八百万啊,相当于国民党的全部陆海空军。陈毅说淮海战役是农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只平山县,土改后,王震同志振臂一呼:保卫胜利果实!一次就参军1500人,组成著名的三五九旅平山团,这个团一直打到新疆,现在还驻扎在阿克苏。解放战争实质上是10年土地革命的继续,是中国农民一千多年翻身闹革命的总胜利,而土改则是开启这股洪流的总闸门。但开启这个闸门的仪式竟是这样的平静,没有红绸金剪的剪彩,没有鼓乐,没有宴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是这个木柜,这张二尺小桌,和河滩里这一片曾作为会场的光秃秃的石头。
1948年5月,毛泽东和周恩来、任弼时在陕北转战一年,拖垮了胡宗南后也来到了这里。五位书记又重新会合了。毛泽东决定在这里摆两着棋。第一着是打三大战役。他在隔壁的院子里布置了一间作战室,国共两党已经斗了20年,他要在这里再最后斗一斗蒋介石。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房舍,大约不到30平方米,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一张作战科用,一张情报科用,一张资料科用。大屋子里彻夜灯火通明(那时已开始有电灯,但又常离不开油灯)。来自全国各战场的电报汇集到这里,参谋们紧张地分析、研究、报告。讲解员说当时很难买到红蓝铅笔,为了节省使用,参谋们就用红毛线、蓝毛线在地图上标识敌我势态。虽然我们这时已在进行着百万大军的总决战了,但其实还穷得很呢。这时南京国防部的大楼里呢绒大桌,真皮沙发,咖啡香烟,他们也绝对想不到共产党会这样穷。其实到这时共产党还从来没有富过,尤其是党中央最不富。当年中央红军走到陕北时只剩万数人马,1000元钱,人均1毛钱。毛泽东只好向红二十五军去借,徐海东也没有想到中央会这么困难,忙从全军7500元的积蓄中抽出5000元。毛周留在陕北,晋察冀吃穿用都比陕北强。贺龙过河来看毛泽东,毛的警卫员看着贺老总警卫员身上的枪直眼馋。贺胡子也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中央机关会这么苦,赶快对警卫说:“换一下。”共产党是穷惯了,党的最高层是穷惯了。不是他们爱穷,他们守一个原则:只要中国的老百姓还穷,党就耻于高过百姓;只要党还穷,第一线还穷,中央机关、党的领袖就决不肯优于他们。这种生活的清贫,工作条件的清苦,清澈见底地表示着他们的一片心,这就是只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