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散文-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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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瘘,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
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
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善。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
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
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
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
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
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
摇其木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
其实雠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
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
而呼曰: ‘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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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而鸡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
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
传其事,以为官戒。
——中华书局版 《柳宗元集》卷一七
愚溪诗序
柳宗元
[1]
灌水之阳 ,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
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
[2]
滴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 ,今予家
是溪,而名莫定。土之居者犹断断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实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
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
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
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3]
夫水,智者乐也 。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
溉灌;又峻急,多抵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蚊龙不屑,不能兴云雨。
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4] [5]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 ,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 ,睿而
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
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专得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
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
[6]
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 ,混希
[7]
夷 ,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中华书局版 《柳宗元集》卷二四
[1]灌水:潇水支流。在湖南零陵境内。 [2]愚公谷:青秋齐桓公行猎,至一谷,名愚公谷。见
《说苑》。 [3]智者乐:《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4]宁武子:春秋卫国
大夫宁俞。《论语·公冶长》:“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 [5]颜子:颜回。孔子的
学生。《论语·为政》:“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 [6]鸿蒙:天地开辟之一团混沌元气,
称鸿蒙。 [7]希夷:无声无色。《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柳宗元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
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
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
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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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
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1] [2]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 ;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 ,曰
恕己,曰奉壹。
——中华书局版 《柳宗元集》卷二九
[1]吴武陵:信州 (在今江西上饶西北)人,唐元和二年进士。柳宗元朋友。龚古:或作“龚右”,
不详其人。宗玄:柳宗元从弟。 [2]崔氏二小生:姓崔的两位年轻人。一为崔恕己,一为崔奉壹。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柳宗元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
[1]
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 ,乃幸见取。仆
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2]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
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
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
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乐。如是者,数矣。
[3]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
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
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
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
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
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滴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
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
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
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
荐饬,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
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
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
顾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
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
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
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谈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
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
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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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
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
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
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
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苟》
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
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
若此者,果是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馀以告焉。
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
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 《柳河东集》卷三十四
[1]蛮夷间:南方少数民族居住之地。此指永州,即今湖南陵零。 [2]“人之”二句:引语见《孟
子·离娄上》。 [3]“邑犬”二句:语见屈原《九章·怀沙》。
养竹记
白居易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建善不拔者。竹性
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
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
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1] [2]
贞元十九年春 ,居易以拔萃选及第,授校书郎 。始于长安求假
[3]
居处,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 。明日,履及于亭之东南隅,
见丛竹于斯,枝叶殄瘁,无声无色。询于关氏之老,则曰:“此相国之手植
[4]
者。自相国捐馆 ,他人假居,繇是筐篚者斩焉,彗帚者刈焉,刑馀之材
[5]
长无寻焉,数无百焉。又有凡草木杂生其中,菶茸荟郁 ,有无竹之心焉。”
[6]
居易惜其经长者之手,而见贱俗人之目一剪弃若是,本性犹存,乃芟蹋к觥。
除粪壤,疏其间,封其下,不终日而毕。于是,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
依依然,欣欣然,若有情于感遇也。
嗟乎!竹,植物也,于人何有哉?以其有似于贤,而人犹爱惜之,封植
之;况其真贤者乎!然则竹之于草木,犹贤之于众庶。呜呼!竹不能自异,
惟人异之;贤不能自异,惟用贤者异之。故作 《养竹记》,书于亭之壁,以
贻其后之居斯者,亦欲以闻于今之用贤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