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之古井奇谈[横沟正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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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代在死前曾将自己所看到的、推测的情景,都巨细无遗地写下来寄给哥哥慎吉。一开始她并不是为了那桩凶案而写的,她只是遵照慎吉的吩咐,将身边所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写信告诉哥哥。然而凶案发生后,信的内容自然就绕着凶案打转。
我每次读那些信,都能够深深感受到一个十七岁少女经历这种可怕经历时的极端恐惧感,以及她心中的苦闷和绝望。
金田一耕助除了提供给我鹤代的书信外,还附了一些剪报及另一个人的笔记。当时,他露出忧愁的眼光望着我说道:“我要事先声明,这个凶案我完全没有插手。我曾经想要插手,可是当我发现真相并打算和凶手接触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头脑敏锐的人说出真相,所以我立即退出。至于这些资料为何会在我这里,只要你读到最后面,自然就会了解。不好意思,整理的工作要麻烦你了。”
我依照金田一耕助的意见,从鹤代的信件中抽出和凶案有直接关系的部分加以整理,为了方便阅读,我还将文章稍作修改。整个案件就说明到这里,现在请依序来看鹤代的信。
这些信是从昭和二十一年五月,也就是凶案发生前五个月开始写的。
第一章 葛叶之恨
宇一郎强索屏风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三日
昨天发生了一件令人讨厌的事,先前小野一家为了逃难而回到村子里,就在昨天,小野老先生来到家里。
哥哥知不知道家里有一座葛叶(注:日本传说故事中的主角)屏风?我到现在才知道那个屏风一直放在储藏室内,从我懂事开始,家里就没有把屏风拿出来过,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有那座屏风。
小野老先生就是为了那座屏风而来,老先生说:“由于屏风是小野家代代相传的传家宝,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它。因此三十年前我到神户时,临行前便把那座屏风寄放在大三郎这里,现在我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想收回那座屏风,以便每天欣赏它。”
他不断地述说这些话,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一开始是嫂嫂和他见面,但是两人说了半天一直没有结论,祖母只得出来和他见面。祖母很生气的说道:“宇一郎,你在胡说些什么?那座屏风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当你要离开村子到神户时,因为做生意不够本钱,向大三郎借二十元而将它质押在这里。当时你还说:‘不论如何穷困,我都不能带着这座屏风到神户那种充满三教九流的地方去。请收下这个屏风!’这些话我记得很清楚。现在你想要回这座屏风,不是太无理了吗?”
祖母虽然大声骂他,小野老先生却连眉毛也不皱一下,仍旧重复着刚才的话。两人僵持了很久,最后小野老先生才说要归还他当时借的钱,说完就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当时我也吓了一跳,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
小野老先生难道不知道物价的变动有多大吗?战前和现在的物价相差何止十倍、百倍,大正初期的二十元和现在的二十元等值吗?他实在无理取闹极了,连我听了都很生气。
事后祖母感慨地说:
“贫穷会让人变得迟钝,宇一郎也因为贫穷而改变了,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用这种理由来诈财,都是阿哎教的。一定是她不知从那里听到屏风的事,才唆使宇一郎来这里要回去。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回来都已经一年了,才来说这些事?以前认识的人都回来了,本来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但碰到阿哎这种是非不分的人,却教人讨厌。战争过后,这里的人变得愈来愈坏,梨枝,你也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不是祖母的应声虫,但阿哎的风评实在很差。听说她在神户时曾到酒店上班,和小野老先生在一起后,也经常虐待继子昭治,就是因为她从中作梗,昭治才无法待在家里,因此而堕落不振。
战争结束后没多久,昭治回来了,但住不到三天就和阿哎大吵一顿离家而去。小野老先生穷困时,曾经想要把房子卖掉,后来还是昭治拿钱出来才没有卖房子,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昭治很可怜。听说昭治现在在K市当强盗,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未免太令人难过了。
葛叶没有瞳孔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四日
昨天的信岔离了主题,后来因为累了,就没有把信的内容写完整,今天再继续写葛叶屏风的事。
小野老先生一直重复同样的话,连我这个小孩子听了都很生气,但祖母坚决不答应,他只好放弃。看到他带着失望的表情回去,我不禁有点同情他。
从他身上绑的老旧腰带来看,不难想像出他实在很穷,和当初他回来扫墓的时候相比,真的老了很多,我几乎忍不住要为他落泪呢!
可是,如果只有我和大嫂在家时,这件事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他这样死缠活缠,我们一定会因为招架不住而哭出来的。
虽然祖母的精神很好,身体也很正常,但是她毕竟已经七十八岁了,真教人担心以后的事。而大助哥哥仍然没有消息,所以这个家可以仰赖的只有你了,哥哥,请你早日恢复健康。
哎,我又偏离主题了,对不起!这种东拉西扯的写法,让我很难相信自己以后是否可以成为作家。
当时小野老先生回去后,祖母可能觉得有点累,闭着眼睛休息了一阵子。不久,她张开眼睛对大嫂说:“梨枝,你去叫阿杉把仓库里的屏风拿出来。”
大嫂听到后吓了一跳。
“您说的屏风是……”
祖母只好再补充说明:
“葛叶屏风。阿杉应该知道放在哪里,你也去帮忙把它拿到这里来吧!”
我一听,觉得祖母的做法有些不可思议,便问道:“祖母,您想把那个屏风还给小野老先生吗?”
祖母简短地回答:
“不是。”
过不了多久,大嫂和阿杉拿着那座葛叶屏风进来。其实,从刚才听小野老先生讲起葛叶屏风的事时,我就对这座屏风产生极浓厚的好奇心,从小野老先生说话的口气来判断,它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才对。
当屏风一拿到休息室来时,我就盯着它猛看。
哥哥,你是否看过那座屏风?祖母说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出来过,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也没见过它。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座屏风时,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使我全身发冷。
那座屏风只有两扇,左扇画了葛叶的身形,她的两只袖子向前扬起,头有点向前倾,脖子看起来有些长,和服下摆在秋风中飞扬着。看她的姿态,仿佛在告诉丈夫保名要回到信田森林去;屏风的右扇则只有一弯新月,背景是一片模糊的云母色,使夜晚的安部野增添几分寂寞和凄凉。
那座屏风上并没有狐狸的踪影,葛叶也没有长出尾巴。然而这个怡然独立的女人,看起来却有些虚无飘渺,长长的裙摆淹没在秋草中,不禁让人觉得她的下半身仿佛已经化做狐身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查出让我有那种感觉的原因,我盯着葛叶的姿态一直看,最后,终于被我发现到她异样的地方。
葛叶有点悲伤地低着头,但她张开的眼眸中,竟然两边都没有瞳孔。俗语说:“画龙点睛。”在人的造型中,眼睛占非常重要的地位,从这幅画中就可以得到明证。一个美丽的女子脸上,有眼睛却没有瞳孔,会令人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看着画的时候,不禁想起文乐(注:日本传统的表演)的玩偶。在文乐的玩偶中,“朝颜日记”的深雪是典型的盲人角色,她被设计成只有眼白,而没有眼珠,葛叶屏风上的葛叶就是那种感觉,使人觉得画中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妖气流露出来。
不知画这幅画的人,为了什么原因忘了画瞳孔,还是因为他预知会有这种效果,而故意不画瞳孔。
大嫂也屏气凝神地望着屏风上的葛叶,过不久,她颤抖地说道:“这一幅画给人的感觉很不好。”
“为什么?”
祖母微笑着问。
“瞎子葛叶……鹤代,你觉得呢?”
大嫂突然问我,使我吓了一跳。
每次大嫂和我讲话时,我都会很紧张。其实大嫂是一个好人,我也很喜欢她,可是一旦要面对她,我就会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想,一定是大嫂长得太美的缘故。
“我也觉得怪怪的。”
我很简单地回答。
祖母则静静望着屏风上的画说:
“你们是在说画里的女人没有瞳孔吧?我相信画这幅画的人一定有很深的用意。这幅画中的葛叶并不是真的葛叶,而是狐狸的化身。当时它正在变化成正体,准备回信田森林去。画这幅画的人并没有画出狐头或狐尾,只是以没有瞳孔来代表这个葛叶不是人。每次我看到这幅画,都深深地感觉到画家的心思。”
祖母眯着眼睛又看了屏风好一阵子后,终于把视线转到我们身上。
“这座屏风就放在这里好了。并不是我对这座屏风特别喜欢,只是,宇一郎既然开口说了,若再放在仓库里,就会让人觉得我们是故意藏起来的。所以,我刻意要把它放在众人可以看到的地方。”
葛叶的屏风就这样被放在休息室里。下次哥哥回来时,就可以看到那个流露出些许怪异气氛的葛叶屏风了。
第二章 大助归来
昭治越狱
昭和二十一年六月十日
今天报告两、三个村里的传闻。
昨天,小野老先生家里来了三个十分嚣张的陌生人。这三个人据说是○市监狱的警卫,我们从他们口中听到不少昭治的消息。
昭治本来在○市等待被判决,然而不知他是怕泄漏身份,还是犯了其他更重的罪,反正他后来用假名大岛应讯。如今案子马上要公开审判了,他怕真实身份被发现,便和五、六个同囚的犯人合作,将地板撬开企图逃走。结果,其他的人全都被抓回去,只有他逃脱成功。
事情发生后,监狱方面向全国发出大岛的通缉令,结果发现并没有这个人,才知道他用假名,只得向同囚的人调查。后来他们查出昭治曾经在无意中提及到过Y岛的罪犯作业场,狱方立即用电话连络Y岛,但是那里也没有大岛这个人的记录,只不过从外表的长相,以及有一只手臂上刺了“意见无用,生命大拍卖”等字来判断,这个犯人可能是小野昭治。
所以,监狱的人才会来到小野老先生家。一般来说,囚犯越狱时,四十八小时内仍由监狱管理,所以他们在小野老先生的家监视到今天早上十点后就离开了。
我很同情昭治。据说大约在三个月前,Y村出现三个强盗,好像是昭治他们,当时另外两人被逮捕,只有昭治逃掉,所以警方正在通缉他,也许是这样他才会用假名。
在很多年以前昭治就被阿哎赶出来,有三、四年时间借住在亲戚家,村里的人都很同情他。昭治以前不是坏孩子,到现在甚至还有很多人怀念他呢!大家认为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阿哎造成的,所以大家都很恨阿哎。对了,哥哥,你和他同年,你们也曾经是好朋友,昭治的事,你应该比较清楚。
后来阿哎来过家里两、三次,谈起葛叶屏风的事,祖母根本不理她,所以最近就没有见她再出现了。阿哎说,如果她发现昭治,一定会用绳子绑住他送到派出所。
秋月家的阿玲仍然在盗砍我们山里的树木,实在令人头痛。那个女人和伍一一样,是个麻烦人物,她不但偷去自己用,还多偷一些柴火出去卖,因此家里的长工鹿藏暗中监视她,昨天当场逮到她盗伐,她不但不认错,还说得很难听:“这座山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却被本位田家骗走了。”
阿玲就住在墓地旁边像牛栏般的屋子里,她一个人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竟然不害怕,真令人佩服。
吉田家的阿银终于结婚了,你知道新娘是谁吗?就是他的嫂嫂加奈江。
加奈江的丈夫阿安到南洋去从军,最近听说在缅甸战死了,所以加奈江才又嫁给阿银。加奈江比阿银大三岁,村里的人都恭喜他们,但另外也有人议论纷纷:万一阿安没死的话,事情就难处理了。
祖母听到这件事时,曾经紧蹙着眉头思考着。当时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祖母问我:“慎吉几岁了?”
我回答:
“哥哥比我大八岁。”
祖母接着又说:
“那就比梨枝大一岁。”
我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不解地望着祖母的脸。
祖母发现我在看她,立刻板起脸,严肃地说道:“鹤代,祖母刚才说的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祖母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