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夏夜鬼故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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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空气在颤抖,好像天空在燃烧”。
我哼了几遍,觉得不够好,不够醒目,不够振耳发聩。这个曲子是个现代曲子,他就算听到了也不知道唱的是他写的词,就算改哼刘雪庵谱的曲,也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有什么用处?想一想,又改为吟诗。吟的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我说我红楼读得熟,不是乱吹的。这一首小诗是宝玉甫到太虚幻境,就听见山后有人作歌,唱的就是这个。而唱歌的人,正是警幻仙姑。小诗只得二十个字,又平淡浅易,却是全书的关键。除了毛润之先生说书中第四回的“护官符”是红楼总诀这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的独家学说外,所有的人都认为第五回的《红楼梦曲子》才是全文之眼。而这首小诗,正是《红楼梦曲子》引子的引子。我吟诵这首诗,才对了路子。
最重要的是它短,一口气念个百八十遍毫不费力,换了那么老长的《红豆词》,还不累坏我?我又不要破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争个唱同一首歌最多遍数的人。
我慢慢地一路行着,用喜怒哀乐各种调子朗诵这首诗,包括播音调和话剧腔,甚至还有各地方言。
当我把这首诗念了一千七百八十七遍的时候,有个人影从雾中钻了出来,三步跨到我面前,捏起醋钵大的拳头挥到我面前,恶恨恨地说:“泼赖你这贼人,是个呆子不成?翻来覆去念这两句,耳朵都要被都磨出茧子来了。你要再不闭上你的鸟嘴,当心你爷爷一拳下去,把你的小白脸揍个稀巴烂。”
我念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一个鬼跟我啰唣,当下高兴得一蹦三丈高,停下来抱拳说:“请问足下是谁?”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鬼跟我说话,我不抓住干什么?我压根儿就没幻想一时三刻可以找得到曹公,这又不是去上班,每天一去就可以看到老板黑着脸掐着铃声等我迟到。我是安了心要花个几十年来慢慢找的,但有鬼可以打听一下,倒是件不错的事。
我打量眼前这鬼。这鬼一口水浒腔,穿着白色的粗麻衣服,竖起两条乱糟糟的浓眉,瞪着他的环眼,脸上一蓬十分威武的短髯,端的是一条好汉。难道他是梁山群雄之一?哼哼,什么好汉,都是恶徒,杀起人来不分青红皂白,整天只想着大碗喝酒,吃花糕也似的好肥肉。我是个文弱秀气的姑娘,从来不碰肥肉,要羡慕也羡慕茄鲞、松子鹅油卷、细巧面果子莲叶汤。因从来不觉得他们又有什么好,在心里只给他打了个半颗星。
半颗星的恶鬼瞪着他的环眼说:“谁耐烦知道这个,某只想知道是谁割了某的头颅去?”
我大叫一声,后退三步,定定神,再次抱拳道:“原来是西乡侯三将军。”原来是西乡侯,那他的星要打成四颗星,少了的那一颗,是他这个人脾气太坏,把他的总分拉下来了。
他哼了一声,可有可无地说:“什么西了东一二三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也不相信这么简单的问题一千七百八十七年都没人告诉过他,我对他充满了怜悯之心,问道:“我知道啊,从三将军突遭暗算之后,世上大多数人都知道,难道三将军从未遇上过一个可以告诉你的人?”
他挥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问过,某逮住一个问一个,他们不是鬼哭狼号就是吓得转身就逃,鼠辈胆小如此,某不愿跟他们多费话。”
我暗暗叹气,说:“足下是怎么问的?”我也不和他客气,他反正也不记得他的封号和排名,我就不给他增加烦恼了。
他纠着眉看我一眼,我担心得牙齿直打颤,生怕他一恼之下又走了,我又错过做好鬼好事的机会,就拼命点头,想用微笑感动他。他不知怎地没有发火,居然同我说:“某就问某的头呢?”
我拍一下大腿,恨铁不成钢地说:“足下又不是二将军,为何要问某的头?二将军可是问到太上老君处,才有了头颅的下落。足下此问虽简扼却不明要,生生耽误了三将军。”
他将信将疑看我一眼,然后说道:“你要是知道,就快快讲来,休要啰里啰嗦,好教人气闷。”
我赶紧说:“三将军的头,乃是被手下两名裁缝张达、范疆用剪刀割去的,二人带了三将军的大好头颅连夜奔赴东吴,投靠了碧眼儿。”
他愣了一下,又问:“为何裁缝要杀我?”
我苦笑一下,说:“三将军为报二将军之仇,点齐万余将士,誓要以白袍白衣出征,命二人连夜赶制,二人恐不得成,又惧三将军令严,故而下此毒手。”
他听罢我的话,呆立良久,然后长吐一口气,哈哈哈哈大笑几声,说:“原来如此!”又是长笑一声,笑完向后便倒,倒入浓雾之中,半天没见他爬起来。
雾在他身上掩合,盖住了他的身体。我等了半天,试着唤道:“三将军?三将军?”又走上前去,用脚尖踏踏他消失的地方,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他,也没有空洞和陷阱,他就这样消失在了雾里。
我正莫名其妙,忽然雾中窜出无数鬼影,围上前来,绕着我看。个个眼中发出绿油油的光,像饿狼一般。我吓得抱头大叫,用超过一百分贝的尖利嗓音叫得围着我的鬼们个个捂住了耳朵,退后了两步。
我颤抖地问:“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啊?”
他们有的双手颤抖,有的双目通红,有的嘟嘟囔囔,有的干脆扑通一下朝我跪了下来,开口说道:“救救我们。”
麻屋子红帐子
救你个死人头!我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救你们,从何谈起?但他们好歹也是先来的,比我年纪大,本着尊老爱幼的中华传统美德,我做了个十分恭敬的姿势,对那几个下跪的鬼文绉绉地说道:“各位快快请起,诸位行此大礼,折杀小女子也。”看他们在发呆,心想原来他们不是古人啊,穿的衣服倒是花里胡梢,什么都有。听不懂文言文?那好,我又翻译成大白话说:“大家快起来吧,我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敢受你们的礼。”
那些人看着我打量了半天,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当着人家的面这样做,真是十分无礼。我正想拂袖而去,又舍不得这样的“爬梯”,当下暴喝一声,说:“想干什么,爽爽气气,一群大老爷们,叽叽歪歪,像群娘们。活该你们是鬼,真是阴盛阳衰。”
没想到我发了一小通脾气,倒叫他们色霁释怀了,其中一人说道:“吾们听尊驾自称小女子、姑娘家,心生疑惑,故而切切私语,原来不是,吾们就放心了。”
我大奇。什么意思?说我不是女人?我就算胸平一点,也不至于看上去像个臭男人吧?哦,我明白了。敢情这帮古人重男轻女得厉害,一听我说我不是男人,就起了轻视之心,也不叫救命了,只管眼睛吃冰淇淋,把我看了又看。再一看我发了通火,与他们生前素识的女子不太一样,这非女即男,就又愿意接纳我了。
我冷笑一声,说:“你们放不放心,关我什么事?实话告诉你们,我非男非女,乃是上古女娲氏练石补天遗下一块,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幻化人形,今到此游历一番,才现身说法。你们又是些什么鬼?”
我大言不惭地胡吹一气,看能不能引出曹公来,而那些鬼们却深信不疑,纷纷说道:“难怪难怪,果然果然。若非如此,焉能这样。”点头赞叹,欢喜无限。只有一个清朝打扮的辫子鬼越众而出,厉声质问我说:“阁下这段经历,说得不清不楚,在下听着实在耳熟,像是什么地方看到过。你有何法术,不妨施展一下,吾等见了也好拜服。”
没想到遇上个认真鬼,我上前冲他嚷嚷,说道:“咦,奇哉怪也,我有没有法术,为什么要演给你看?我又不是在天桥闹市摆测字摊卖大力丸骗钱的,你一不是工商二不是城管,你管得着我吗?就算我胡说八道,吹牛皮又不犯法又不上税,你管我是玉皇大帝的公主,还是王母娘娘的侍女?你们这么多鬼围上来欺负我一个,好有本事吗?走开走开,别妨碍我办正经事。”看一眼他的辫子,又问:“你的皇帝是哪一个?”瞧他样子有六十来岁,长袍马褂上织满团寿纹,瓜皮帽上镶了一大块翡翠,肥胖大耳,看上去像是个土财主,一口方言,一时还没想起是哪个地方的。
瞧我多聪明,我不问他是谁,也不问他是怎么死的,我只问他的皇帝是哪一个,满清十三皇朝,手指头一扳就数出来了。只要他说出年号,我就可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明清两朝的皇帝就是好,便宜我们学历史,一个皇帝一个年号,一用就用一辈子,搁了再以前的皇帝身上,有事没事就爱换,谁记得住那么多?
哎呀呀,我爱煞了这个游戏。
那辫子胖鬼咳嗽一声,拱了拱手,说:“大清同治皇帝。”我牛皮吹得大,口气又硬,说的话他还有些听不懂的,这一下便有了三分忌惮,回答也不似先前那般气势汹汹。
我大模大样点一下头,问:“仙乡何处?”
他说:“山西太谷。”
我再问:“尊姓大名。”
他老先生居然还记得,说:“免贵姓范。”
我抱拳说:“失敬,那么就是范大财主了。不知大财主缘何停留在此?”其实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些年来关于清中期山西商人暴富的故事我听了不少,他家住山西,穿得这么华丽,又胖乎乎的,估计是个大财主没错了。
范大财主本来面团团白胖胖,六十来岁了,脸上都没皱纹,保养得着实好,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但被我这么一问,满脸都起了褶子,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岁。他叹口气,说:“我有心事,遂不得往生。”
你当然有心愿未了,这里的鬼谁不是呢?我白他一眼,看一看其他鬼们。鬼们倒不笑话他,只是陪着他唉声叹气。范大财主摇了几下头,才说:“我想知道家先父、家先祖们赚回来的钱都藏在了哪里?”
咣当!我差点倒地不起。我当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心事,原来是找不到他老子藏起来的钱。
范大财主被引发了话痨,跟我诉上了苦:“我范家发家已有两百多年,银子多得地窖里都放不下,可经过朝廷年年的抽调军饷、赈河灾赈饥灾、太平军捻军作乱,已经损失过半,更兼家口过三四百人,食指浩繁,渐至入不敷出。我幼时尝听说家先祖曾在家宅里另藏有窖银百万,我遍寻范家每一间屋,每一处夹墙,每一个菜窖酒窖地窖,始终没有找到。我行年六十,原拟续娶一房妻室,谁知对家索要聘礼三十万,我一时筹措不到,心忧意乱,正吃一碗元宵,心里想着窖银,不料气岔哽噎,竟至一命呜呼。你道我冤是不冤?”
我忍笑忍到肚子痛,咬着下唇连连点头,说:“冤,冤死了。”心里直骂你个白痴,吃碗元宵都要噎死,活该你犯穷命。家里有百万两银子居然找不到,可真是笨到姥姥家了。可其他鬼们并不这样看, 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有的说根本没有这笔银子,有的说你爷爷你老子骗你的,有的说是不是你记错了,明明是自己花光了,硬要骗人家和家里人,有的说是不是借给了别人没写借据,你想不起来,人家也乐得忘了?
范大财主听了他们的疑点,摆手说:“你们说的,我都查过。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干,就想着怎么找这笔银子了。”
我对他的鄙夷又加了几分。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光找银子了。真是个米蛀虫,你倒是干点什么呀,你们山西人这么会做生意,往蒙古往俄国贩茶叶贩丝,开票号开钱庄开当铺放高利贷,钱多得比朝廷的国库还要充实,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蠢材?
蠢材诉完苦,眼巴巴地望着我说:“你一下子说中西乡侯的心病,一定是有点能耐的,不如请小哥为在下想一想,那笔银子到底有没有?有的话,藏在哪里了?”
我倒。你找了六十年都找不到,我又没去过你家,我怎么会知道?但我看一下面前这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油绿油绿的,这下不像饿狼了,倒像是波斯猫,就等着有人去撸一下,给他们点盼头。看看他们,想想自己,同情之心大起。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都知道西乡侯的心病吧,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又不是谁家藏的银子连儿子孙子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不告诉他?”
众鬼讪讪的不答,范大财主因是第一个求着我的,老了脸皮上来说:“他脾气这么大,我们都远着他。他从来抓住我们不是打就是骂,大家看见他就躲。大家都是鬼,谁受他的气?左右是走不了,就这么飘着吧。”
我实在是瞧他们不上,都做了鬼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