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美]西奥多.德莱塞-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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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兄,我一看见你,就打心眼里高兴!”他一开头就这样说。“你知道吧,打从我离开堪萨斯城以来,咱们这一伙里就数你是见到的头一个。一点没错。我离家以后,我妹妹写信告诉我,说好象谁都不知道希格比、赫吉或是你的情况究竟怎样。斯帕塞那个家伙,给抓起来,关了一年──你听说过吗?真倒霉,嗯?不过,多半并不是因为撞死了那个小女孩,而是因为私自开走别人的车子,没有驾驶执照开车,并且,不顾警察招手,他还是不肯停下来。他之所以挨罚,原因就在这里。不过,听我说,”这时,他煞有其事地把声音压低,说:“我们要是给抓住了,可也都得挨罚啊。嘿,那时我真害怕,就拔脚跑了。”他又一次格格大笑起来,不过有一点儿歇斯底里似的。“简直就象马儿草上飞啊,嗯?我们还把他和那个姑娘给扔在车厢里。哦,听我说。真够呛,嗯?不过,那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我们犯不着个个都给警察抓走啊,嗯?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劳拉。赛普。我还没有看见,你就滑脚溜啦。还有你的那位小妞布里格斯,也跟着溜了。你陪她一块回家,是吗??
克莱德摇摇头。
“不,我才没有哩,”他大声喊道。
“哦,那你上哪儿去了?”拉特勒问。
克莱德向他如实相告。听了克莱德流浪的经过以后,拉特勒说:
“嘿,你知不知道,出事以后不久,那个小妞布里格斯小姐就跟一个家伙到纽约去了,你知道了吗?路易斯跟我说,她跟一个烟铺里的伙计一块跑了。就在她出走以前,路易斯看见她身上穿着一件新的裘皮外套。”(克莱德伤心地往后退缩了一下。)“嘿,当初你跟她一块儿鬼混,才上了老当。她压根儿没把你放在心上,不论是谁,她也都是这样。不过,依我看,你倒是对她着了迷,嗯?”他乐哈哈地向克莱德露齿一笑,往他胳肢窝里捏了一把,还是照自己老脾气,把他逗弄一番。
他自己,拉特勒也讲了一个毫不跌宕起伏的历险故事,同克莱德所讲的简直大异其趣;他很少讲到内心紧张和忧虑重重,净讲顽强的勇气和对自己命运、前途的信心。最后,他“搞到”了他眼前这个工作,因为,用他的话来说,“你在芝[加哥]好歹总能寻摸到一点事儿干的。”
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在这儿──“当然罗,相当安静,”从来就没有人责难过他。
随后,他又马上解释说,在目前,联谊俱乐部里还没有什么空缺,不过嘛,他倒是可以跟俱乐部总管哈利先生谈一谈──他又说,要是克莱德本人乐意,而哈利先生也知道有什么空缺的话,那末,他一定会设法打听到哪儿有一个什么样的空缺,或是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空缺;要是果真有的话,克莱德就算被录用了。
“不过,千万要把心里烦恼通通抛开,”就在黄昏即将逝去的时候,他对克莱德说。“那对你可没有什么用处。”
在这次令人激奋的谈话以后仅仅两天光景,克莱德正在暗自思忖:要不要辞掉他的这个工作,恢复自己的真名实姓;要不要到各个旅馆去兜揽一些活儿;就在这时,联谊俱乐部的一个侍应生把一张便条送到了他的房间。这张便条上说:“请在明天中午前到大北旅馆同拉托尔先生面晤。该处现有一个空缺,虽然不算最理想,但是将来会有更好的机会。”
于是,克莱德马上给他那个部门的经理打电话,说他今天有病,上不了班,然后穿上他最漂亮的衣服,径直前往那家旅馆。根据他的自我推荐,旅馆就同意他上工了,而且,用的是自己的真实姓名,使他深感欣慰。还有,让他满意的是,他的薪水规定每月二十块美元──此外还供给膳食。他早就知道,每星期小费不超过十块美元──可是,连膳食也算在内,比现在的收入反正要多得多,因此也足以使他聊以自慰了。何况,工作也要轻松得多。他心中至今仍害怕:要是他重操旅馆旧业,很可能一下子就被人发现,给抓了起来。
打这以后没多久──不出三个月──联谊俱乐部有了一个侍应生空缺。恰巧不久前拉特勒已担任了日班侍应生领班助理,跟领班很谈得来。他就对领班说,他想推荐一个最合适的人来填补这个空缺:此人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现在大北旅馆工作。于是,拉特勒就把克莱德叫来,事前精心教给他一套如何进见新上司的规矩,以及应该说些什么话。这样,克莱德就得到了俱乐部这个工作。
克莱德一下子就发现,这儿跟大北旅馆竟然有天壤之别,从宾客的社会地位和高贵的物质设施来说,甚至还凌驾于格林-戴维逊大酒店之上。现在他又可以在这里就近观察另一种生活方式了,只是不幸这种生活方式又直接触及了他灵魂深处爱慕虚荣、急欲出人头地的肿块。在这个俱乐部里,经常来来往往都是他过去从没见过的上流社会各界杰出人物,他们正直无私,而又以自我为本位,不仅来自祖国各州,而且来自世界各国,来自五大洲。来自四面八方的美国政界人士──杰出的政治家、大亨,或是以他们地区政治家自居的一些人──还有外科医生、科学家、著名医生、将军、文坛巨匠和社会人士,不仅来自美国,而且还遍及全世界。
这里还有一个事实,给他印象很深,甚至激起了他的好奇和敬畏心理,那就是:格林-戴维逊大酒店和最近大北旅馆的生活里彰明较着、屡见不鲜的那种性的因素,在这里简直连一丝儿影子都没有。事实上,就他记忆所及,这种性的因素,看来已经到处泛滥,而且在他迄今接触过的生活里,几乎所有一切也都是由它激发产生的。可是在这里,却并没有性的因素──一丝一毫都没有。女人一概不许进入俱乐部。各种各样的著名人物照例是独自一人来来往往,而且显得精力饱满而又沉默寡言,这些性格特征,正是成就特别卓著的人所固有的。他们往往单独进餐,三三两两在一起低声交谈──自己看报、读书,或是坐上风驰电掣一般的汽车到各处去──可是,他们当中十之八九好象并没有听说过有那种欲念的因素,或者至少说根本不受到它的影响。如今,在他不成熟的心灵看来,就在包括他本人在内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活之中,好象有很多事情都摆脱不了这种欲念的驱使和困扰。
在如此超尘拔俗的一个环境中,一个人也许既不能达到,也不能保住他那卓尔不群的地位,除非他对性──这一个当然很不体面的东西表示极其冷淡。因此,克莱德认为,在这些人们面前,或是在他们的心目中,你的一举一动,就不能不表现得好象你根本不存在这些思想似的,而事实上,你却是不时受到这些思想的支配。
克莱德在这里工作了很短一段时间以后,在这个机构以及来这里的各种人物的影响下,看来也渐渐具有一种地地道道的绅士风度了。
只要他置身于俱乐部范围以内,他就觉得跟自己的过去相比,如今已是判若两人了──更能克制自己,更加讲究实际,也不再那么罗曼蒂克了:他相信,现在他就应该倍加努力,仿效那些头脑清醒的人,而且也只有仿效那些人,也许有一天他会成功,哪怕不是极大的成功,至少也要比他迄今为止好得多。有谁知道呢?要是他工作努力勤奋,只跟正派人交往,在这里举止态度特别谨慎小心,那末,也许在他见过的那些进进出出的大人物(俱乐部的宾客)里头不知是哪一位喜爱他,要他到什么地方去担任他从来没有担任过的一个要职,说不定也就让他一下子擢升到一个从来把他拒之门外的社会中去。
说实话,克莱德生来注定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完全成熟的人。他断断乎缺乏的,就是思想的明晰性与坚定的目的性──而这些特性,正是许多人所固有,并使他们能在生活里所有道路与机遇之中,给自己找出最合适的进身之阶。
第四章
不过,克莱德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如按他解释,完全归咎于自己过去没有受过教育。他从幼时起经常随家从这个城市迁至那个城市,始终没让他在某个方面获得一些实际知识使他能够平步青云,成为那个高贵社会的一个成员,而这个高贵社会,正是属于俱乐部里来来往往的那些客人所有。不过,如今他心中正热切渴望自己能进入这么一个高贵社会。这些绅士们住的是漂亮的府邸,出门下榻豪华的大酒店,还有斯夸尔斯先生和这里的侍应生领班这类人侍候他们,让他们得到舒适享受。而他,克莱德,还只不过是一名侍应生。年纪快要二十一岁了。有时真让他够伤心。他整日价梦想能另觅一个什么事由,以便步步高升,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总不能一辈子当侍应生啊。有时候,他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了。
当他对自己作出这么一个结论,心中暗自琢磨怎样才能使自己前途无量的时候,他的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思来到了芝加哥。本来他同俱乐部就有一些联系,这里对他又特别殷勤,当即邀请他入会。他径直来到了俱乐部,一连好几天,就在这里跟前来拜访他的人交谈,或是来去匆匆,拜访了一些他认为必需拜访的有关人士和厂商。
他到后还不到一个钟头,白天在入口处专管旅客登记的拉特勒,刚把写上克莱德伯父名字的牌子挂到留宿旅客一览牌照上,就跟迎面走来的克莱德打了个招呼。
“你不是说你有个伯父,或是一个什么亲戚,也姓格里菲思,在纽约州某某地方经营领子业,是吧?”
“是啊,”克莱德回答说。“塞缪尔。格里菲思。他在莱柯格斯开设一家规模宏大的领子工厂。你在各报都可以看到他登的广告。也许你在密执安大街上已看见他的灯光广告。”
“你要是见到他,还认得不认得?”
“不认得,”克莱德回答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哩。”“我敢打赌,那包管是他,”拉特勒一口咬定说,一面看着叫他登记的小纸条。“你看──塞缪尔。格里菲思,纽约州莱柯格斯。恐怕就是这个人吧,嗯?”
“千真万确,”克莱德接下去说,觉得挺有意思,乃至于很激动。因为有多少个日子,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一个伯父啊。“几分钟前他才打这儿走过,”拉特勒继续说着。“德沃埃把他的手提包送到K号房间去了。看起来是个时髦人物。你最好睁大眼睛,等他下来的时候,把他好好看个清楚呗。也许他就是你的伯父。他中等身材,相当瘦,蓄着一络灰色小胡子,戴一顶银灰色帽子。样子可神气哩。我会指给你看的。要是他真的是你伯父,你还得设法巴结巴结他。说不定他会帮帮你的忙──给你一两条领子什么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哈哈大笑。
克莱德也笑了起来,好象非常赞赏这个玩笑,其实,他心里却无比激动。他的伯父塞缪尔!就在这个俱乐部!啊,跟伯父相见的大好机会已到了。克莱德在这儿觅到职位以前,一直就想给他写信,如今伯父亲自来到了这个俱乐部,也许还会屈尊俯就,跟他说说话哩。
不过,且慢!假定说他冒昧地自我介绍的话,那他伯父对他会怎么个想法呢?因为他到现在充其量还只是在这个俱乐部里当一名侍应生。比方说,对于当侍应生的小伙子,尤其是象他克莱德那样的年纪,他伯父又会持什么样态度呢?现在他已二十出头了,要是还想干别的事情的话,当这么一个侍应生,年纪已经大了一些。象塞缪尔。格里菲思那样有钱有势的人,也许会把侍应生看成是下贱的,特别碰上这个侍应生正好是他的亲戚。也许他不愿意跟他来往──甚至还不愿意他跟自己说话呢。他知道伯父来到这个俱乐部以后,整整一昼夜,心里始终这样迟疑不决。
可是,到了转天下午,他看见伯父已有五六次了,觉得印象很好。他伯父显得很活泼、机灵、果断──样样都跟他父亲迥然不同,何况他又是那么富有,这儿每个人都尊敬他。克莱德心里开始纳闷,有时甚至感到害怕,担心自己会不会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依他看,他伯父毕竟还不象是冷若冰霜的人──恰好相反──倒是非常和蔼可亲。后来,还是拉特勒出的主意,克莱德跑到伯父房间去取一封需交专门信差送出的信。殊不知伯父几乎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把信和半块美元一起递给了他,说:“派一个人马上送去,这钱是给你的。”
克莱德当时心情非常激动,暗自纳闷伯父也许是没有猜到这是他的亲侄儿吧。显然,伯父确实没有猜到。克莱德就不免有点儿垂头丧气地走了。
不久,他伯父的信箱里已有了五六封信,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