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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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晚报还办不办下去了? ”
主编并未发火,但语气是严厉的。
“我保证他们不会闹事……”她明知没有余地了,却仍想进一步争取老主编
同意。、
“别说了,不能发! ”转椅猛地转过去了。老主编的手啪的一声将那半页纸
拍在桌角,拿起一份稿件便看,不再理她。
她僵坐了许久,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拿着那半页纸起身默默离去。
当她走到门前时,老主编忽然转过身说:“先别走。”她满怀希望地回头瞧
着他。
不料老主编说:“听着。购书证,我不要了。字幅,我也不要了。”他的目
光,好像在对她说另一句话——真没想到你会把我这个老头子当小孩哄!
她明白,她今天为了她的“同学”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羞耻感如沉重的一掌将她击出了主编办公室。她晕头转向地回到了自己的办
公室。她的神色使同事们一个个暗暗吃惊。
“小吴,你……老头子训你了吧? 因为什么? ……”“叔叔辈的”赶紧站起
来,把自己的椅子往她面前一摆,充满义气地说:“坐下,说说。不平则鸣,你
要是果真受了委屈,我们都替你到老头子面前去辩白! ”
“老大哥”拿笔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个惊叹号,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
慢条斯理地说:“不至于吧? 果而如此,倒是本报内部头条新闻了! 吴小妹是不
是一贯受宠,半句教诲之言都难以承担了呢? ”
“老头子不同意在报上发这条‘通告’。可我是受人重托,我……我不能不
办成这件事! 求求你们大家替我出个主意吧! ……”她将手中那半页纸递给了
“叔叔辈的”。
“叔叔辈的”看过后,沉吟良久,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示。
“老大哥”从“叔叔辈的”手中拿过那半页纸,看完也说:“我若是主编,
我也绝不能同意在本报发这么一条‘通告’! 重托之事,理当尽力而为,你已经
找过主编了,也算尽力而为了。何必过分认真呢?”
“我一定要办成! ”她顶撞了“老大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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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有省报嘛! 你吴小妹能力不是大得很嘛? 可以再到省报去找找关
系嘛! ”“老大哥”的话,听来是个主意,实则含着挖舌。他说着将那半页纸传
给了另一个人。
“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大哥”背过身去,不再以“老大哥”自居,默默吞云吐雾,以这种态度
宣布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立场。
那半页纸从第三个人手中传到第四个人手中,又传到第五个人手中。大家都
看过了,都像“叔叔辈的”一样表示爱莫能助。都认为她已经算是尽力而为了,
都劝她不必过分认真。
“叔叔辈的”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又说:“老头子不同意是有道理的,
你冷静想想吧! 你是记者,跟返城知青们搅到一块儿去干什么呀? 他们如今个个
都是火药筒,聚在一起不闹事才怪呢……”
她双手捂上耳朵突然大叫一声:“够了! ……”
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谁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办成或办不成这件事对她显得那么
重要。
她缓缓放下双手,突然站起来,从一个人手中夺回那半页纸.往外就走。
“叔叔辈的”似乎猜到了她的打算,一步跨到她面前,沉下脸问:“小吴你
干什么去? ”
“我要到印刷厂去! 我豁出犯错误,不当这个记者了! 从报社被开除我也心
甘情愿! ……”
“你疯了! ……”
“让她去,让她去。她如今连老头子都不放在眼里了,还会把我们的劝告当
成一回事? 让她去嘛! ……”“老大哥”冷冷地对“叔叔辈的”说。
“你这是怂恿她犯严重的错误! ”“叔叔辈的”火了“。”我们明知她想到
印刷厂去干什么,却任凭她一意孤行,她犯了错误我们也逃脱不了责任! “
“一人做事一人担,你滚开! ”她又冲着“叔叔辈的”嚷叫起来。
“滚开”二字大伤“叔叔辈”的自尊,他瞧着她愣了一下,从她面前退开了,
尴尬地微笑着低声说:“我不拦你了,你去吧,你去吧,滚开……”连连摇头,
看样子寒心到了极点。
她心中一切一切的怨恨哀愁,此刻是全部转变成一股怒火了! 她就是要不计
后果,一意孤行。仿佛只有这样做一次,她的心理才会重新获得一种相对的平衡。
否则,她无法再多活一天!
她正欲往外走,门开了,高而且瘦的老主编站在门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
地说:“你太放肆了! ”
空气一时像凝固了。
电话息事宁人地响起了一段单调的音乐。
“老大哥”拿起听筒,放在耳朵上还不足十秒钟就又放下了,拿在手中对她
说:“找你。”
她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哥”耸了一下肩,将听筒轻轻放在桌上。
“叔叔辈的”将她往桌前推了一下。
她机械地拿起听筒,听筒中清楚地传来了那个永远都会使她的心激动的声音
:“喂,吴茵? 我是王志松……”
“是我……”为了能见到他一面,她请了三天“病假”。此时此刻,才从电
话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他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却仍像运行在属于她的星系之外
的一颗星。
“喂。我没别的事,我告诉你,那个‘通告’不发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
了,忽然产生了那么一个荒唐的念头……”
不发了! ……不过是他头脑中忽然产生出的一个荒唐的念头……
可是她为了实现他这个“荒唐的念头”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
说什么? 对你,我的好“同学”……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了,听筒从她手中掉在桌上。
“吴茵……喂……”他的声音还在从听筒中传出来,微小,但听得很清楚。
“老大哥”替她将电话挂断了。
她慢慢地坐在“老大哥”的椅子上,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忽然伏在桌
子上放声大哭……
这一天,她下班走出报社大楼时,在楼门前看到了他。
“吴茵! ……”
她向别处转过了脸,装作没有看到他,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加快了脚步。
他跑了几步赶上她,一边和她并肩往前走,一边向她解释:“我猜想到这件
事可能会使你很为难,所以我才给你挂电话。最近我心里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
伙伴,你无法理解我多么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
重新聚在一起……”
他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伙伴……
他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
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
她在心中诅咒着自己:吴茵,吴茵,你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位置! 十一
年前是这样,十一年中是这样,十一年后的今天仍是这样! 你多爱他,你就多恨
他吧! 如果你对他还恨不起来,你爱他的感情就太下贱太不值钱了! ……
泪水任性地从她眼中涌出来。
前面一辆公共汽车还没开走,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跑过去挤上了那辆公共
汽车……
她怀着一颗被严厉警告和受巨大委屈的心回到家里。在家门前,许久没掏出
钥匙开门。对任何人,家庭都是最后驿站。每一扇家门都关闭着一个人的命运,
幸福的或不幸的。她的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达到现代化生活水平的小小宫堡。
她似乎是这里的“女王”实则是这里的女奴。“丈夫”似乎是她恭顺的臣仆,实
则是她荒淫的君主。在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女王”是恭顺的臣仆
随心所欲的玩偶。荒淫的君主色情无度地享用着女奴美好的肉体。每天进行的是
猥亵与被猥亵,蹂躏与被蹂躏,强奸与被强奸的悲惨剧目。然而在她的家门上贴
着三面小红旗,分别写的是:“卫生之家”、“文明之家”、“模范夫妻之家”。
这是她每天都必须像鸟儿投林一样的归宿。除了这个挂着粉色窗帘,铺着红
色地毯,刷着橘黄色墙壁,摆着新式家具,连光线也足以撩拨性欲的舒适的娼馆
般的“家”,她别无居所。
她不得不打开这扇“家”门。
她刚刚进到屋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雄海狗般的男人一下子跃起,扑过来紧
紧搂住她,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黏糊糊的吻。
她神情麻木地闭上了眼睛,任凭他紧紧将她搂抱在比胖女人脂肪还肥厚的怀
抱中。
“我的小猫咪,你可算回来了! 为了你我今天下午没去上班你知道么? ”他
说着,挽住她一条手臂,带她走进小餐厅——圆桌上摆着几盘拼出花样的冷菜,
一瓶茅台,一瓶中国红,三瓶青岛啤酒。
“热菜我要等着我的小猫咪回来现炒啊! 你看我都为你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
! ”他仍挽住她手臂,又带她走入厨房——一盘盘菜早已切好,在案子上摆了一
溜。
“这新鲜对虾,是从国际旅行社搞的。海参,开江鲫鱼,半小时前还活蹦乱
跳的! 这个,屠宰厂送来的肥牛尾! 上午刚宰的牛的牛尾! 我电话里跟他们说了,
不是刚宰的牛的牛尾不要,不肥也不要,否则他们怎么送来的,怎么拿回去! …
…”
她挣脱了他。那条剥了皮的肥牛尾,在她看来宛如一条大蛔虫,她觉得一阵
恶心,转身离开了厨房。
“我的记者夫人,调查调查,今天全市有多少人能不花一分钱搞到这些东西
? 今后中国的时代进入了商品时代,没有这点预见,我周某也不会脱下蓝警服转
到商业局当副局长! 不是夸口,本市如果只有十个鸡蛋,我周某吐出一个‘要’
字,起码得有我周某一个。如果只有一个鸡蛋,那我周某谦让了,应该是市长的
! 我周某的社会关系能把一个局长的权力扩大十倍! ……”
他一边洋洋得意地说着,一边跟在她身后也离开厨房,走入客厅。
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单元。在本市,两口之家,即便是局长。
也难分配到这样的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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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木然地站在客厅里,真想马上冲出这个家! 天快黑了,又能到哪儿去呢?
无论到哪儿去,最终还得回到家里,睡在那张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
以她的肉体向这个合法占有她的男人付房费! 政治将她这个当年热血沸腾,为夺
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身留两处刀疤的“红卫兵‘’出卖给了这
头雄海狗。
“噢,我的小猫咪,你怎么不高兴啊? 你应该高高兴兴才对嘛! 你忘了今天
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让我的小猫咪欣赏一段音乐吧! ……”
于是邓丽君的软绵绵的以娇代情的催眠曲般的歌声响了起来:
来年春天花满地,
我和你还会再度相聚,
鲜花一朵送给你,
一切都顺利……
她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台组合式录音机。
“夏普,日本原装,六喇叭,立体声的。我的小猫咪,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
礼物呀! 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笑笑啊! ”
前程万里,春风得意,
人生何处没分离,
相聚更甜蜜……
她转身走入卧室。
他也跟到卧室。
“我的小猫咪,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你们主编老头子批评你啦? 肯定是!
岂有此理,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上个月我才批准赞助你们报社工会两千块钱
作为活动经费! ”他说着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就拨号。
“你干吗? ”
“往你们主编老头子家里打电话,质问他给我的小猫咪什么气受了? ”
“放下! ”她猛举起小挎包朝电话机砸过去,砸在他手上,将听筒从他手中
砸落了,被电话线吊着晃荡。
他并不去管电话,反而走到她跟前,又将她搂在他那比胖女人的脂肪还肥厚
的热烘烘的怀中,贴腮厮鬓地对她说:“噢,我的小猫咪,别这个样子啊! 别令
我扫兴嘛! 让我来哄哄我的小猫咪好吗? ”
“小猫咪”、“小天鹅”、“小松鼠”、“小美人儿”、“小心肝儿”、
“小宝贝儿”……
他愿意叫她什么,就可以叫她什么,这是他的权力。
他享受“丈夫‘’的权力的淫念,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无以复加,任何
一个正常的女人都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