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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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断了好几根弦,弦码也丢了好几个。有一处显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深
深地塌陷了,要从里面撑起来分明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这可得给弟弟打个电
话,让弟弟抽时问回家一次,细木工修补起它来一定比他有些更巧妙的办法。他
紧了紧剩下的那几根弦,结果又紧断了一根,使他对自己懊恼得几乎想扇自己的
耳光。他在琴盒里寻找击棒,将手探人破了的琴盒衬布里去摸了个遍,一无所获。
他到厨房里取了两根筷子又走进来,双手分持着,在所剩无几的琴弦上敲了起来,
它发出一阵用音符表达的痛苦的呻吟。
她也已穿好了内衣,两腿还盖着被子,端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他。此刻,
完全不同的两种想法,使他们都从深深的任他们自由潜泳的爱河中浮出水面了。
“你听,它修修还能行! ”他那样子,完全像一个摆弄玩具的孩子,语调中
充满了喜悦。
她是他的妻子了! 这件事曾使他充满了忧郁烦恼的生活中,更增添了多少忧
郁烦恼啊! 而在昨天夜里,她报偿了他。让忧郁和烦恼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她是
他的女人了! 他有资格乐观地对待生活了! 让“师资培训班”也见他妈的鬼去吧
! 他在同一天里得到的比他失去的美好得多重要得多幸福得多! 怎能相比? 无法
相比! 产生相比较的念头都他妈的是一种罪过。
11
他已对她说,有了她,每天能够看见她,抱住她,亲吻她,爱抚她,他就不
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了! 在此之前他
完全不曾料到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并且拥有了这个女人的爱,会成为一个什
么都不怕的人。他觉得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 他不但不再怕自己的命运,
而且还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要去帮助别人改变命运的热情。因为他觉得在
相同的命运下,他远比别人幸运得多也幸福得多。
“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 ”他一边用筷子敲打着破扬琴,一边自言自语。
“什么? 为什么你想到死? ”她低声问。
他停止了对那架破扬琴的折磨,转身望着她说:“有了你,我才不想死呢!
你使我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了,你知道么? ”
她默默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表示相信他的话,理解他话中的无限深情。
而他,竞没看出,她那微笑,又流露着了某种苦涩的内涵。
“难道你就不想请我替你演奏一曲吗? ”他用鼓励她的语调问。
“你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你还会演奏乐器,你都令我刮目相看了! ”她的话像
是说得很认真,也像是说得很随便,有点崇拜的意味,也不无揶揄的成分。她又
那么微微一笑,他还是没看出她那笑流露着某种苦涩的内涵。
“虽然你没有请求,就算是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吧! 为你演奏——《快乐
的炊事员》,杂技配乐! ”
于是他转过身去,又忍心地折磨那不幸的破扬琴。
难登大“俗”之堂的一曲终了,他复转身郑郑重重地向她鞠躬谢——没幕可
谢。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为他鼓掌。
眼前的幸福使他身上表现出了在少年时代就早已失去的孩子的顽皮气。
“感谢您的欣赏,本想再露一招……”他看了看破扬琴,非常遗憾地摇头叹
气。
他又说:“大音乐家都是靠好乐器出名的! ”
她用怀疑的语调轻声问:“你能修好? ”
“能,夫人。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工具,但一定得需要钱。”
“需要多少钱? ”
“至少十几块吧,换弦,买弦码,击棒。乐器也是见钱眼开的东西啊! 为它
花钱,它才肯发出美妙的声音。”
“把我的棉大衣拿过来。”
“乐于效劳,夫人! ”
他走到外屋去,像仆人似的,双手捧着她的棉衣,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她面前。
她并没笑,从棉衣内兜取出了一卷钱递给他。
“哪来的? ”他惊诧极了。
“我把我那双皮鞋,那件毛衣,还有那件没穿讨的外衣……卖了。”
“卖了?!……那你穿什么? ”
“我不是每天都穿着衣服去上班的吗? ”
“你……为什么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他生气了。
“别生气,”她请求道,又用责备的语调说:“在昨天夜里之前,你连一句
话都不愿主动跟我讲。”
卖掉的都是他们结婚前他为她买的。几天来,她就是用那些钱买米,买柴买
菜,买油盐酱醋什么的。唯恐分散他参加考试前复习功课的心思,她隐瞒着他。
“我没生气,”他说:“我难过。哪一个丈夫像我,妻子没有一双皮鞋,一
件毛衣,一件新外衣……”
她说:“哪一个丈夫像你,因为爱他的妻子,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
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 你是一个使妻子感到最幸福的丈夫。拿去
用吧,差不多够修好它了……”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我们是在为别人修它啊! ”
“别夸奖我。有一天我们实在生存不下去的时候,贴一张同样内容的‘通告
’,也会有许多人为我们尽力而为的,对吗? ”
“对。”
“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信这一点? ”
“应该相信。”
“那么把钱接过去吧! ”
“淑芳,我向你发誓:如果我今后不能使你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不配是一个
男人! ”他终于将钱接过去了。
“你到外屋去呆五分钟,我要起床了。”虽然她昨夜已由一个姑娘变成了一
个女人,已将一个女人所能奉献给一个男人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了,但
她还是不习惯被一个男人注视着在白天展示自己的身体。羞涩这种本能的“情感
防御”,在白天,在他面前,又将一个女人变成一个姑娘了。
他顺从地走到外屋去了……
当郭立强从乐器商店买了琴弦等物回到家里时,门锁着。他以为徐淑芳又去
上班了,有些生气她的任性,也有些后悔临走没态度坚决地再对她进行阻止。
昨天她为他洗出来的那几件衣服已经干了,她为他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
上枕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拖过了,连窗玻璃门玻璃上的水雾痕迹也擦
去了。
他闻到一股香味,走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锅里魉着她为他做的午饭:两
个馒头,一盘肉丝炒土豆片,还有一碗面条。
他想起了她早晨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要给你做顿好吃的饭。”
锅台上,烤着劈得很细的引火的木柴,煤箱里的煤倒满了,炉膛底的煤灰掏
尽了,水缸里的水也快溢出了;一切家务活她都做
了,他没什么可做的了。他本想今天陪她在家里呆上一整天,尽量使她感到
一些快乐,弥补他许多日子以来对她的冷漠,这个愿望却落空了。
他便动手修那架破扬琴。他要赶快修好它,然后到货车场将她替换回来。若
不是她这些天顶替他去上班,他也许连货车场那份临时工作也丢掉了。
他忽然发现闹钟下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以为她有什么忘记叮嘱他的话写在
上面,立刻拿起来看。没看完,脸就白了。
那张纸上这样写着:
我走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向你告别,千万别恨我,千万原谅我。我万万
没有想到原来你爱我爱到那样深。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从昨夜至今晨我会对你产生
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我终于体验到了什么叫爱,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对爱的要求常
常那么强烈那么痴心。我也体验到了我们之间的爱绝不是一般的爱,它是恩爱。
虽然我对你无恩无索,而你对我的恩与你的爱一样深,将永远地铭记在我心里。
但是我却不能做你的妻子,不能成为你的女人,不能不离开你,不能够和你
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婚礼上那架花圈它总在我心里燃烧。
我本想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将我的肉体奉献给你,用女人最圣洁的一切安抚你
的心灵和肉体,报答你为我损失的一切和曾经给予我的一切。实际上我昨夜奉献
出的与我获得到的一样多。不! 我获得到的比我奉献出的还要多,多得多。你无
法知道我为此多么感激你。你对我的恩增加了难以报答的一份! 我的爱永远永远
是你对我的爱的奴仆。是命运使它们成为两个星座中的星星!
我实际上没有报答你,又必须去偿还我当年欠他的债。那已经不是感情上的
债,而是良心上的债。良心上的债不偿还,人是没法有真正的欢乐和幸福可言的。
让我就去做道德法庭上的忏悔者吧! 别为我担心,他也是个好人。他不会再伤害
我,他会原谅我,会收留我。
关于那孩子,我无需再向你解释什么。因为我已向你证明,你是我的第一个
男人!
你千万别去找我。找到我,我也不会再跟你回到这个家。
你要记住你今晨对我说的话,不怕失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
地不怕,什么都不怕。那么你也应该不怕我们的分离,不是因为怕它,而是因为
不怕它,要和它硬碰硬。
我请求你,今后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偶然见到了,不要注意我,不要跟
我说话,要避开我。我偶然见到了你,也会避开你。如果我们不这样,如果我们
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我的心会当场碎的!
修好你的琴,别忘了那一天的日期——三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江北。
彻底忘掉我吧,如果你能做到……
徐淑芳即日
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内心充满痛苦充满矛盾之下匆匆写的。
那张纸从他手中飘落地上了。
终究是梦境! 终究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
12
它所创造的似幻觉又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又太似幻觉的,使他归复了童心失
去了一个男人的理智一个男人的庄重的,欢悦的亲昵的眩迷的陶醉的诗一般的家
庭牧歌一般的每秒每分都在增长的从未体验过从未享受过的幸福的馨香,还弥漫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而她却留下一张纸便离开了他,永远!
他对她深厚而炽热的情感强烈而崇高的冲动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中
之梦!
他觉得整个房间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他的双腿站立不稳,他的身子摇晃了,
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桌角。那只手扶住了桌角,却像根稻草
似的毫无支撑力。
他的身体倾倒下去了。照射进房间里的上午的耀眼阳光,又变成了淡淡的幽
蓝色,它还要像负心少女娇媚的微笑一样对他施展催眠术般的欺骗……
这时,徐淑芳正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铁路路基下不成其为街的街口徘徊。如
果他从家里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从什么地方回家,她就能看见他,她要在那里一
直等待他出现。等到黑天,再从黑天等到白天,她也要等。她不能够没有单独见
到他之前便迈进他家的门坎。不是没有这种勇气,而是不愿那样。她必须使他知
道一点,她对他没有什么罪过。她要毫无愧色地要他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进他的家。
她终于看到从她并不陌生的那个小院里走出了一个人。像是他,她又怀疑不
是他,因为那个人穿着一套蓝色的铁路工作服。
她仿佛戴上了一副浅墨镜,初春三月的和暖阳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
幽蓝色的。
那种淡淡的幽蓝色啊,对于她,从今以后,将是世界上一切绚丽多彩的颜色
之中最最美好的能够浸染到她心灵里的颜色!
她心中暗暗说:别了,你激动过我感动过我使我的灵魂那么颤栗使我的肉体
那么冲动的淡淡的幽蓝色。
同样深度同样感受同样体验的爱,只有从同一个人身上才能获得,两个好人
也不能够替代。正如果酒是果酒,白酒是白酒,甘蔗是甘蔗,冰糖是冰糖。她来
找他不是被爱驱使,而是被良心鞭赶。
当那个人渐渐走近,她才判断出,正是他。
她从容地迎着他走去。
他走路时还像她记忆中那样,低着头,迈着大步,似乎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
地思考着什么严峻的事。
当她走到离他四五步,叫了他一声:“王志松! ”
他这才抬起头来。
“你……”他双脚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僵立在她面前。
“我。”她十分镇定地回答。
“你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