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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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训练。’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语调非常平淡。但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强烈,
全排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认为,他这句话明明是冲着我这位排长来
的,瞪着他严厉地问:‘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么? ’
“他反问:‘你懂含沙射影这个典故么? ’
“我不懂。大家也不懂。
“我和大家只有怔怔地望着他而已。
“于是他就向大家讲述,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种叫作蜮的怪物……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突然意识到,权力在知识面前,哪怕极威严的权力在极一般的知
识面前,对于缺乏知识的头脑,也会产生动摇。
“我大声宣布:‘散会! ’从此暗暗记恨他,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他。而他,
却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得罪了我。
“从那一天开始,我怨恨起我的父母和所有的亲人来。因为在我小的时候,
他们对我的种种溺爱和娇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培养我对权力的崇拜,却没有
给予我一点可以充实和丰富头脑或心灵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文学,比如艺术。
社会后来也没有给予我这一切对人极其有益的东西。
“我至今仍记得一件小时候的事:袜带太紧,勒疼了我的腿,我便嚎啕大哭,
满地打滚,阿姨赶紧哄我,问我为什么哭,我就是不回答。爸爸妈妈也从各自的
房间跑出来问我,我仍不回答,哭得更响,闹得更凶。家人一个个都围着我,束
手无策,慌慌乱乱。我一边哭,一边从指缝偷瞧着他们,心中暗暗得意。我在支
配他们,我的哭闹对他们具有无比的威力。这种意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无比
的快感。最终还是三姐聪明,放松了我的袜带。爸爸妈妈脸上都急出汗了。妈妈
说:‘我儿子真凶,闹得全家人心惶惶,围着他团团转! ’爸爸说:‘将门出虎
子嘛! ’我造成的一场风波,得到的却是赞赏之词,使我更加暗暗得意。
“在我家的客厅里曾挂过一幅字,隶书体写的是:‘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
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哲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
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的父亲非常珍惜这幅字,因为它是一位老书法家
在他的一个生日赠送给他的。但是很遗憾,他并未从这幅字画上获得什么良好的
性格。
也没对我,他唯一的儿子的性格进行过什么良好的培养。他所珍惜的不过是
书法,虽然他对书法也一窍不通。
“接着说林凡吧! 大家收工回来后,发现那只鹰不见了,分头到处寻找。林
凡当众承认,鹰被他放了。他对那种弱肉强食的‘游戏’,早就表示出毫不掩饰
的厌恶了。每当那时,他便在一片兴奋的叫嚷声中,独自离开大宿舍,直至‘游
戏’结束才回来。他剥夺了大家唯一的乐趣,大家都很恼火。有几个知青甚至想
揍他,我存心不加制止。
“‘你们打我吧! ’他环视着大家,从容而平静地说:‘你们的头脑太空旷,
你们的心灵太空虚了! 我常常替你们难过,难道你们自己就一点都不? 那究竟能
给你们带来一种什么满足呢? 你们也许有一天会把一个狼崽子弄到大宿舍,把谁
家的小孩偷来给狼吃! 我瞧不起你们! 鹰是禽类中刚勇而坚强的象征,你们为什
么偏偏要欣赏它的凶残呢? 难道你们谁都没有读过高尔基的那篇寓言小说——《
鹰和蛇》么? ……’
“接着,他用他那种特殊的,平缓中流露出淡淡忧郁的语调,低声朗诵起高
尔基的这一篇寓言小说来。
“他的记忆力是那么惊人,我在大学里读到了《鹰和蛇》之后,才知道他当
时朗诵得一字不差! 然而当时并非在显示什么。他仅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大家
带人到一种境界,使大家的心灵和他的心灵一块儿得到片刻的升华,一块儿感受
文学的美。
“他朗诵完许久,大家仍肃然地静默着。
“我说:‘林凡,看来你读过许多文学书,你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不
过生活也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就是应该打倒的! ’
“他愕然了,问:‘打倒我么? 排长? ’
“我说:‘我们先不急于打倒你,你对我们还挺重要。要打倒头脑的空旷,
打倒心灵的空虚,打倒精神上的无聊和庸俗! 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都给我们讲
点什么,随你的便,但不讲不行! ’
“他听完我的话,笑了。
“从那一天起,林凡成了我们大家所共有的,谁也无法查收,谁也无法禁读
的一本书,一本《一千零一夜》……”
他讲述到这里,停止了,问她:“能再给我一支烟么? ”
她马上走出房间,到客厅里去取了一支烟回来,无言地递给他。他由于内心
激动,划了三次火柴,都将火柴划断了,最后还是她替他划着了火柴,点着了烟。
虽然她始终在认真听。但听到这时,也没有弄明白那使他内心如此激动的真
正原因。并根本无法预料他接下来所要讲给她听的事情。她不想问,不想干扰他
的情绪。他深信不疑,他如此激动,必然是有原因的。她退回到墙边,像先前那
样靠墙站着,望着他,静静地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他吸了差不多半截烟,才接着说:“书,是一代人对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
是时代的生命,是记载人类文明的阶梯。可惜我们大家当时只有林凡这一本‘书
’。他把我们大家寂寞无聊的空虚的时刻,变成我们精神上获得巨大享受的时刻。
我们相信,我们是‘读’不完他的。他是我们大家的‘船’,带领我们从空虚的
心灵天地驶向广阔无垠的生活海洋……
“我们大家都开始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劳动中重活绝不让他干。我自己尤其
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像爱护一个亲弟弟。因为,我内心对他的记恨与嫉妒,已转
变成对他的崇敬。
“一天,我替他收到了一封电报。简短的一行电文,传告了一个噩讯——父
因肝癌病故。
“我将电报交给他,他一看过,立刻就哭了,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那天晚上,在连队前的小河边,我找到了他,安慰他。他向我讲述了他的
不幸身世:在他十一岁那年,他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
‘和话剧团的一位女演员结婚了。按照法律的判决,他由父亲抚养,他的妹
妹由母亲抚养。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母亲和妹妹一面。
母亲调动了工作,带着妹妹不知搬到何处去了。父亲是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
落的,但不肯告诉他,怕他经常去找母亲,会在感情上失去他。继母虽然对他挺
好,但却不能使他忘记亲生母亲和亲妹妹,书便成了他心灵的唯一安慰。他的父
亲有近千册藏书,他下乡前,几乎遍读了父亲的那些书……
“我今天仍记得林凡对我说过的一番话。他说:‘对于少年人,书是父母。
对于青年,书是情人。对于老年,书是儿女。书是一切能读书的人的朋友。’
“而他后来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我当时对他充满了同情。
“他还告诉我:他到北大荒的前一天,再三向父亲哀求,父亲才答应,负责
通知他的妹妹在火车站和他见一面。
“第二天,直到列车开动,他才发现一个少女冲进火车站,在站台上追随着
火车,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哥哥! 哥哥! ……’
“他无法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妹妹。那一天,有那么多妹妹去送自己下乡的
哥哥。他没看清那少女的面容,只记得那少女穿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
6
“他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我并不恨父亲。虽然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最初
时期,我心里暗暗恨过父亲。但我长大后,怨恨就渐渐消淡了。我开始理解我的
父亲了,他同我继母之间的爱,对他是无比重要的,也是他们各自都无法战胜的。
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对爱情不严肃的男人。恰恰相反,他不能忍受夫妻关系之外的
所谓浪漫爱情。他同我母亲的离异,对他也是一种很大的痛苦,并且一直承担着
良心的深重谴责。我相信,父亲对继母的爱,是他一生中最真实最强烈的爱。不
是所有的男人都能用良心的力量战胜这种爱情的。这种爱情实际上是不可能被真
正战胜的,它只不过可能被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埋葬在心里而已。而当他们离开
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也将是他们最痛苦最巨大的遗憾。它导致悲剧,但不是罪孽。
但父亲却那么不理解长大了的我。良心上的深重的自责,使他那么害怕失去我对
他的感情,所以他长期对我封锁母亲和妹妹的音讯。他虽然是剧作家,在生活中
竟不明白,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包容和取代母子之情,兄妹之
情。在这一点上,我的父亲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 我极其尊重和爱我的母亲。
这种尊重和爱,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也愈来愈增长。在父亲提出和她离婚时,
母亲没有哭闹过,没有诅咒过,尽管她爱父亲。
在她看来,对一个女人,有高于爱情之上的原则,那就是一个女人的自尊。
她以惊人的刚强,表现出惊人的从容和高尚的理解,那么平和地面对家庭生活中
的突变。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父亲死了,我再向谁去
询问母亲的下落呢? ……‘他忽然紧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
“噩耗没有中断他对我们讲他的‘一千零一夜’……
“那天夜里,我陪他回到大宿舍后,他还为我们讲了希腊神话故事‘阿尔刻
提斯的爱’……
“以后,他讲的故事,都带有更浓的感伤,忧郁和悲剧色彩了。
我们仿佛经他介绍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些悲剧式的高尚的人物。
“那一年冬季,连里派我带两个班上山伐木。只有一个林凡,只有一本‘一
千零一夜’,每个人都需要他。他究竟应该和留连队的知青在一起呢? 还是应该
和上山伐木的知青在一起呢? 大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大家在饥渴的情况下,曾
彼此真诚地推让过一个馒头,或一壶水。但当时为了和林凡在一起,都失去了推
让的精神。最后,只有听凭天意来决定——抓阄。结果是,林凡属于上山伐木的
知青。不是天意如此,是我在抓阄中施了诡计。我带着林凡和两个班的知青离开
连队那一天,留在连里的知青纷纷叮嘱我:‘排长,你们可要好好照顾林凡啊!
’
“在寂静的大山林中,在结束了一天的伐木劳动之后,在帐篷里,在火炉旁,
林凡给我们讲永远也不会讲完的‘一千零一夜’。而帐篷外,北风怒号,山林呼
啸。
“一天,一棵被伐倒的大树砸倒了另一棵大树,林凡被压在了那另一棵大树
下。
“我们一片慌恐地将他从大树下抢救出来。他靠在我怀里,嘴角淌出鲜血,
喃喃地说:‘真对不起,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要讲给大家听的……我觉得我活不
成了。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回连队,埋在连队前那条小河岸边吧! 如果你们思念起
了我,就到那条小河边去。小河的流淌声,就是我在继续给你们讲……’他吃力
地仰起脸,两眼凝视着我,又说:‘排长,在我的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树皮做的
灯罩。我请求你,帮我寻找到我的妹妹,替我转交给她。她的小名叫欣欣。大名
是不是也叫欣欣,我不知道。是不是改姓了我母亲的姓,我也不知道。排长,够
难找的,拜托了……她今年应该是十五岁了……’
“当他那双忧郁而明净的眼睛闭上时,我们的哭声响遍了山林……
“以后,我每次从北大荒回北京探家,途经这座北方城市,都要停留几天,
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却一直没找到。
“世上有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转托的——那就是一个人的遗嘱。白桦树皮灯
罩一直保留在我身边。它是用极薄的,带有美丽纹络的白桦树皮做成的。它是那
么质朴,又是那么典雅,宛如一件工艺品。两年后我被连队推荐到这座城市的工
学院读书,我将白桦树皮灯罩从北大荒带到了这座城市。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各
种书。凡是我能想办法搞到手的书,我都不肯没有认真阅读就放过。
除了读书和学习,我其余的时间,几乎都用在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这件事
情上,却还是没有找到她们。几年来,这座城市处在动乱之中,无数的人下放了,
迁移了,无数的单位实际上不存在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