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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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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破坏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 ”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至今仍是他的权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营长。”在她已明白这句话的虚假性后,她仍这么说。知
道自己在说谎,没有勇气彻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论。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已经非常信服地接受了这一点。她自己在某一时期内,
也习惯了说这句话。在营党委的组织生活会上说;在党内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
时候说;在需要介绍自己如何成长为一个知青干部的讲用会上说;甚至还将这句
话写在存入档案的思想小结上。

    除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她难道可以说另外一个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吗? 那将
会使多少人失望和震惊啊! 第一个感到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当然会是营长。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说谎话时,也等于在伤害自己,是对自尊的很严重的自践,但
她宁肯受到伤害的是自己。

    难道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简”么? “简”——什么意思? 可悲,与她接触和
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竞没有一个人知道“简”。

    “我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啊! ”她的手动了一下,拿到了《简·爱》这本
书,轻轻抚摸着破损的封面,像抚摸一位最亲爱的女友的手。

    从今以后,我要对人说:“最了解我的人是‘简’,是你! ”她想。

    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了解”是一个肤浅的、有距离感的词,
“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
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书,心中产生了
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
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
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如果公然敢用
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
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视为“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谩辱。
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

    一次,营党委委员们坐在一起,围桌讨论制定“知识青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人主张加上“洗澡避女人”这一条。有人不同意,认为这一条在进行一般连队
教育时强调一下就可以了。加上这一条,就必须从已列出的八条中去掉一条。否
则,变成三大纪律九项注意,不伦不类。主张加上这一条的,坚持非加上这一条
不可。为了加上这一条,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条。双方争论起来,
直至面红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们之中的她,并不是个女人。几个
男人关于“洗澡避女人”这个命题所说的一些话,是比他们赤身裸体当着某个女
人的面洗澡,更会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 男人不就是多那
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两肉吗? 让教导员决定! 教导员点头,就加上。
教导员摇头,就不加! 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 ”

    真是莫大的荣幸啊! 营长在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
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
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
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二十
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
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
“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个连
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
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是“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
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

    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 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

    “那么,你解释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 ”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 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

    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说她
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
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
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
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
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2

    “我最了解教导员! 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 她能不向组织汇报
么? 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 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 教导员若爱
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 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
我割掉他的舌头……”

    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
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
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
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
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
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 也许仅仅是为了
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 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
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 我已变得不是
我自己了!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
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 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
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
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
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
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
“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思想,从那一天起,开始如剐如割地折磨她的灵魂。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
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
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
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
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

    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

    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
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
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
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
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
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
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
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
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
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
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
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
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
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
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
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
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
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

    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
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
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 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

    “什么老一套啊? ”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 可是他……就会老
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 ……”

    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 ……你滚出去! ”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 ”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
了许久……

    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
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 那骚货,就该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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