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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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没有道理。一百五十对于二十多万说来,无疑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这很不一样。”始终沉思默想着的父亲终于开口了:“返城知识青年们,
应该有更多的机会获得各种途径的就业机会。你是教育厅的干部,有义务向教育
厅反映这件事,请教育厅派人调查这件事,有什么错误,要严肃纠正! ”
“怎么? 这意味着市长同志对我们省教育厅的指示吗? ”母亲顿时沉下了脸。
“我是市长,当然管不了省教育厅。既然这次招考是省教育厅进行的,引起
了全市那么多返城待业知青的不满,我这个市长。总还有向省教育厅提意见的一
点权力吧? ”父亲不动声色地说。
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那就请你这位市长同志郑重其事地提书面意见,明
天派你的秘书送到省教育厅来! ”
“完全可以。”父亲的语气也强硬了。
“你! ……”母亲难以承受地瞪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突然推开椅子,两
眼盈泪地离开了。
桌旁只剩下了父女俩。姚玉慧内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父亲。
她非常后悔,觉得父母之间的不快,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话引起的。
父亲则对于母亲的离去无动于衷,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
父亲终于止步,向她侧转身,盯着她问:“你怎么比你母亲知道得还具体? ”
她诚实地回答:“我今天到师范学院去了。”
“去干什么? ”父亲追问。
她犹豫片刻,依然诚实地回答:“我也想报考。”
“你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和我,或者和你母亲商议一下呢? ”
“我不愿和你们商议。”
一句更加诚实的话。
她想:无论父亲听了我的话多么不高兴,我今晚都要对父亲说实话。绝不用
半句假话欺骗他! 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机会,向父亲敞开心扉地长谈一次了。
返城后,她常常感到,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种种不协调的因素。起初她以为这
是由于自己过于敏感。后来经过细心观察得出了明确的结论——不是。妹妹有一
次无意识地对她说:“姐,自从你返城后,咱们家饭桌旁的笑谈少了,母亲无忧
无虑的时候少了,爸爸吹黑管的时候少了,倩倩来的次数少了,哥哥呆在家里的
时候少了。我呢,向爸爸妈妈撒娇的时候少了。怕惹爸爸妈妈烦! ”妹妹的话更
进一步证实了她得出的结论。
她在北大荒的时候,确信全家人中,母亲是最爱她的。因为母亲给她写的信
最多,每一封信都很长,从工作到生活,从身体到个人问题,甚至包括女性的生
理卫生常识,方方面面,周周到到,每一封信中都充满了一位有知识有文化的母
亲对自己女儿的深爱。那时她常想,要是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能天天呆在母亲身边
多好! 母亲肯定会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孩去爱的。兴许还会引起妹妹的嫉妒呢!
如今终于返城了,终于生活在母亲身边了,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却根本不是那么
回事! 从她踏进家门的那一时刻起,她认为母亲就是将她当成一个难以嫁出去的
老姑娘看待的,而不是什么小女孩! 关于小女孩的一切一切的想象,原来不过是
她自己编织的美好而天真的童话! 她顶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不失时机地用“个
人问题”折磨她。是的,她简直认为,谁与她谈她的个人问题,谁就等于是在无
情地折磨她。好比有一个人经常用手指甲刮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使她难以忍受
一样,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以至于这个人只消伸出手指,作刮什么的微小动作,
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内不能找到一个被女人们统称为
“丈夫”的男人,母亲就会觉得她是这个家庭之中一个不成体统的成员。两年之
内也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不但不成体统,而且有碍观瞻了。三年之内还不能,
母亲就会觉得她的存在简直是家庭的羞耻而厌弃她的。不,我绝不会在家里生活
三年之久的! 她常这么想。她已暗暗下了决心,一有工作,就离开家庭。她宁肯
去住任何单位的女工集体宿舍,不管条件多么低劣! 她不明白,儿子难娶,母亲
们心里会觉得负疚;女儿难嫁,母亲们心里会感到烦愁。这乃是所有母亲们的通
病,这乃是母亲们对自己女儿们特殊的责任感的质变,是母爱对儿子与对女儿们
不同的演化。有时她真想高声对母亲嚷叫:“我的‘个人’问题,与你有何相干
? 没有男人爱我,难道是我的罪过?!”
弟弟原本也是非常爱她的。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她写信告诉家里,因为种种
缘故,不能探家了。弟弟回信中写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块儿过春节! ”
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头。可信还没写,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她面
前了。那时弟弟还没转业,弟弟一见面就对她说:“姐,我只有半个月的假。全
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 所以我宁愿不在家里过春节,也要到北大荒来和你一
块儿过春节! 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样生活的了! 如今我终于可以
亲眼见到了。往后我一有机会,还要到北大荒来看你! ……”弟弟给她带来了许
多衣物、好吃的东西和营养品,使她又激动又感动地搂抱着弟弟哭了……
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记耳光。就是那一记耳光,伤了姐弟之
间的感情。她却并不后悔,因为弟弟侮辱了她。
那天,她在家里烦闷得闲呆不住,就离开家,到公园去看冰雕,接着去看电
影。电影没看完,又离开影院到江边去独自徘徊了许久。
回到家中,刚走入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弟弟就推开了她的房门,连门也
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夹着香烟,身子斜靠门框,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欲对她说,又希
望她能够看出这一点,主动找个话题与他交谈。
她当时却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任何话题。她觉得身体很疲惫,更准确地说,是
精神很疲惫。
她扭头看了弟弟一眼,皱起眉说:“别在我屋里抽烟,我讨厌烟味! ”
她这句话,实际上等于对弟弟下了逐客令,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显的不悦。恰恰相反,弟弟竞认为她那句话也算是一个
话题,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干吗对我这么反感呢? ”
她说:“我反感的是烟味! ”
弟弟说:“你自己明明也抽烟嘛! 我有好几次发现你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抽烟
了! ”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弟弟绕到了床这边,继续站在她跟前说:“姐你怎么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嘱
过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里来认识认识你,和你谈谈吗? 你也答应了。可
是今天人家都来了,你却不在家,让我的朋友们白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
她不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希望弟弟立刻离开她的房间,使她心里感到安静
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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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却接着说:“姐,你知道社会上有些人如何议论你们返城知青么? 说你
们是狂热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识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 说你们的命运并不值
得同情,是历史对一代红卫兵的惩罚! 说许多入了党,当过领导者的女知青,是
‘卖身党员’,‘卖身干部’,是用肉体换取政治资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
你们这样……”
不待弟弟说完,她猛地跃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记耳光!
弟弟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她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门,喝道:“你给我出去! 你今后再对我说
这类话,我就把你当仇人! ……”
弟弟的手仍捂在脸上,向房门退去。退至门口,站住了,大声说:“姐,我
记着你这一记耳光,爸爸妈妈也没打过我耳光! 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我
的朋友们和你认识和你交谈吗? 就是要让他们了解你! 让他们知道他们耳闻的那
些话不对! 我姚明辉的姐姐就不是那样的女知青! 可你打我! ……”
从那一天起,一个多星期内,弟弟不跟她说话。
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 虽然弟弟的愿
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干
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因
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
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
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
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 唯愿有一个人能够自己理解她而
已! 还会有谁呢? 还寄托于谁呢? ……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交谈一次吧
! 放下您的一切工作! 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
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 ……
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 ”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
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 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
“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炮”,但
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 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
的! 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
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
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
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得到报考表了? ”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
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
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
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
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 ‘,
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
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 ”
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
“
“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
“有把握考上吗? ”
“什么意思? 取笑我? ”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
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 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 ”他抬起手臂,朝聚集
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 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 我过去是臭知
青,如今还是臭知青! 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
民呢! 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 ”
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 ”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么? 别忘了
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 ”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
兵团黄棉袄的两颗钮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黄棉袄也只剩下两颗钮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 ”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 ”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 ”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