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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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腻味了! ”姚守义嘟哝一句,将那串不成样子的东西朝山楂盆里一丢,
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里屋比外屋大五六米,像低等旅店房间似的,三面都摆着床。
一张双人木床靠着正墙,四张单人铁床“更上一层楼”,靠着左墙右墙。一
张旧桌子受到不公正的排挤,傲踞房间正中。暖瓶、茶壶茶杯、闹钟花瓶烟灰缸,
和其它一些零碎,分庭抗礼地占领了大半个桌面。花瓶里的一束塑料花,已不知
是何年何月插入其中的,落满灰尘。姚大娘舍不得扔掉,没闲工夫也没那份心思
洗净它,它也就那样黑不拉叽死皮赖脸地永远“开放”着。半块玻璃板下,压着
一张奖状,上面用隶书字体写着姚守义的名字。那是他有一年在兵团被评为“五
好战士”得的。十年来他也就得过这么一张奖状。物以稀为贵。大娘认为一个家
庭连份奖状都没有,未免太不成体统,所以对它挺看重。姚守义返城后第一天就
发现了它,想从玻璃板下抽出来撕了,结果挨了姚大娘重重的一巴掌。
他说:“妈,‘五好战士’、‘四好连队’是当年按林彪假突出政治那一套
搞的,这份光荣早过时了! ”其实他想撕掉它,另有原因。他觉得它是对自己的
一种讽刺。
妈却说:“我才不管什么真突出政治假突出政治的! 反正光荣没有过时的。
林彪坏,全国那么多‘五好战士’难道也随着变成了不好的战士么? 还讲不讲究
点辩证法? ”
妈的“辩证法”以妈的特权为“理论基础”。姚守义只好任凭自己过了时的
光荣经常从玻璃板下向他反射着透明的嘲笑。
他的妹妹当年没去成兵团,不得不到呼兰县农村插队。后来抽到了县里,在
一个小小的酱菜厂当工人。几年前这无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全家人来说,都是可喜
可贺的好运气。如今呢,好运气导致了坏结果,她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
便不能够按知青政策返城了。她给姚守义找了一个呼兰县糕点厂的“工人阶级”
妹夫,姚守义还没见过妹夫是“长白糕”还是“黑列巴”。妹妹来的信,他返城
后给妈念过两封了,有股酱醋味。
他和弟弟睡上下床。床焊得不结实。为了安全,弟弟“压迫”
哥哥。初中生每天临睡前,都要偷偷用一块破镜片反复照那张当年被野猫爪
子“抚摸”过的脸。这情形使他每天重温自己替弟弟复仇那桩好汉行为,不无忏
悔地想到那家的玻璃是否镶上了,那家的老婆孩子那一夜晚是否冻病了,是否被
他吓坏了。
对面的双层铁床原先睡的是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十几年前被电锯锯掉了右手,
上上下下不方便。身体肥胖的母亲不得不像只老猫似的每天小心翼翼地作她所不
情愿作的“减肥运动”。
那张双人木床原先是爷爷和奶奶睡的。
他返城后,见父亲母亲已“继承”了那张双人木床,不问心里便明白了。
他从北大荒给爷爷奶奶带回了几棵人参。
他却对父亲母亲说:“爸爸,妈妈,这是我给你们带回来滋补身体的。”
他是很爱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也很爱他这个长孙。
人参泡进了白酒瓶子里,父亲却一口也没喝过……
他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枕双手,倾听母亲和她在外屋说话。
她向他讲了自己的命运,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并不想知道。她也是一个返城知青,比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更艰难,他认
为了解了这些就已经等于了解了她的一切,他妈的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人的符号。
他听到她充满憧憬地说:“我决定了要跟那个老鞋匠学掌鞋。
学成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城里靠掌鞋谋生的人不少,他说他要到各县里
去挣钱。我呢,想跟着他好好学,一年半载的我不在乎。
我妈为我操的心不少了,我这个当女儿的不能再让她替我照顾孩子。您老就
千万答应替我照顾吧! 人人都说您心眼好,孩子长久托付给您我不牵挂! 无论我
跟随他走到哪儿,保证月月按时给您寄钱来。十五块您要嫌少,二十也行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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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母亲为难地说:“我上次是顺口答应了你,可现在……
你瞧守义又揽下了这穿糖葫芦的活,我这家里里外外的,全靠我一个人两只
手了。有空儿,我也得帮守义穿糖葫芦呀! 你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么? 刚穿了十几
支就腻烦了,哪儿是个有长性的呀,今后还不成了我的活? 你要外出那么久,你
孩子万一病了,我哪去找你呀? 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担待不起呀……“
“这……大娘您要是推辞,我可就没路走了……”
“不是大娘推辞,大娘讲的全是实情话呀! ”
姚守义呼地坐起来,犹豫片刻,大步跨到外屋去,对母亲说:“妈,她这孩
子挺乖的,不会淘什么气,就替她看了吧! ”
母亲生气了,斥道:“你就会当面做好人! 谁看? 你看还是我看? 我看,指
望你穿糖葫芦成么? ”
姚守义又红了脸。他对母亲笑笑,说:“妈,我刚才那不是气话么? 穿糖葫
芦挺好玩的,这活我会有长性的,我还要帮你看这孩子呢! ”
母亲怔怔地瞅了儿子一阵,一转身走到外面去了。
他歉意地望着她。
她凝视了他几秒钟,拉起孩子的手,渐渐低下头,轻声说:“大娘不情愿,
就算了,我……再另找人家吧……”说罢,转身领着孩子也往外走。
他呆立着,心中暗生母亲的气。
母亲这时却推开门,费劲儿地将一只大柳条筐拖进屋来,见她母子二人要走,
不高兴地说:“怎么? 又不放心把孩子留在我们家啦? ”转身对儿子大声说:
“这全是你弟小时候你爸给他做的玩具,没舍得烧,我这当妈的一心想留给孙子
玩呢,哪成想你到如今连个对象也没混上! 都给我修好了吧! ”
他乐了:“我修! ”
她也乐了:“那,咱俩以工换工,我替你穿糖葫芦! ”
于是,他找出父亲的木工工具,马上开始修那些木玩具。
她呢,就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只小板凳上,立刻开始穿糖葫芦。
孩子对玩具比对山楂更感兴趣,一声不吭地蹲在他身边瞧着他修理。
大娘望着她叹了口气,自顾忙着做饭。
车厢分节的木头火车,轮子能转动的木头汽车,翅膀能并拢也能展开的飞机,
木马,木枪……玩具不少,都没损坏,只不过有些松散了。他一会儿便全修好了。
修好后,那孩子便独自玩起来。他就坐到她对面,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
他一边穿一边说:“你这儿子挺让大人省心。”
她抬头朝儿子看了一眼,说:“我儿子长这么大还没玩过这么多玩具呢,我
替儿子谢你了! ”
他说:“你我都是返城知青,谢什么呢! ”
此后他们都再没说话,一心一意穿糖葫芦。
他切山楂时她就穿,他穿时她就切山楂;一把小刀在他们手中传过来递过去,
被他们的手温热了。
他穿得快起来,觉得自己的手不那么笨拙了,灵活多了。
她穿得比他还快,仿佛在和他比赛。
他忽然摇了下头,无声地笑着。
“你笑什么? ”她奇怪地问。
“随便笑笑。”他又摇了一下头。
“随便笑笑? 笑我吧? ”她疑心了。
“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我看我们俩这会儿都没什么可笑的。”
“是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笑! ”
“那我就不笑。”
他收敛了笑容,可心里确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在兵团时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男知青排到山上采石头。最初几天
小伙子们个个都满有干劲的。后来干劲渐渐松懈下来了,泡病号不上山的一天比
一天多了。知青排长每天出工前带领大家学语录:“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
我们面前,看我们敢不敢去承担……敢于承担的,就是好同志……”天天学这段
语录也不能重新鼓起大家的干劲。排长无可奈何了,去找连长请示解决问题的办
法。连长指示:抽下两个男知青班,配合两个女知青班。排长一听急了,大叫大
嚷:“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姑娘们能抡几下大锤? 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可别怪我
! ”连长胸有成竹地说:“你懂个屁! 这叫领导艺术,以后学着点! ”两个女知
青班上山后,情况果然大有改观。她们掌钎,小伙子们抡锤。小伙子们的干劲,
又个个无端地焕发了。还自动比赛,你一气儿抡一百下,他一气儿准比你多抡几
十下,仿佛谁都想争个抡大锤的冠军。笑声也有了,歌声也有了,泡病号的也自
觉上山了,劳动中友爱精神也大大发扬。结果,提前半个月超额完成任务……
往后,男知青排再接受什么苦的、累的、脏的劳动任务,排长便直言不讳地
向连长提出要求:“给我两个班姑娘! ”……
如果说当年抡大锤的时候,姚守义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姑娘给他掌钎和一个小
伙子给他掌钎,对于自己是本质上多么不同的事情,那么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
一个人穿糖葫芦和有她陪着一块穿糖葫芦,他的心境可是太不相同了。近乎“艺
术工作”的颇有些高雅的体验,是自然而然地在他心里产生的。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无论一个男人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乏
味的事情,如果有一个并不令他讨厌的女人陪着他一块儿做,这件事就绝不那么
乏味了。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越是那种简单的,机械的,乏味的,仿佛没完没了
的事情,越容易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沉浸在一种忘我的,从容不迫的,内心平
和而充满友善的境界。
正是这种感觉,使姚守义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妈的一个女人使
你变得这么有耐性了! 他暗暗嘲笑自己。眼见满满一大盆山楂似乎转瞬间剩半盆
了,他不免因为刚才自己穿得太快而后悔,故意穿得慢起来,还对她说:“别急,
没人监工,得保证质量。”
她抬头瞧了他一眼,又瞧瞧自己穿好的那近百支糖葫芦,不安地问:“我这
些还合乎质量标准么? ”
他怕被她窥破内心的“阴谋”,掩饰地拿起她穿的一支糖葫芦,装模作样看
了看,说:“很好,很好。”
她笑了:“听你那话,我还以为我穿得不行呢! ”
她这时的笑不再是苦笑了。
她那笑,使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要比她复杂得多,他因此而感到
羞耻。
他不敢再抬头,怕接触到她的目光。她的手,却总在他的视线以内,不是左
手,就是右手。他想不注意它们,眼睛又没别的地方好瞧,所以也就不管他妈的
她是不是会认为他老在盯着她的手看‘起来没够了。她的手很小,手背的皮肤得
白嫩,手指细长细长的。
他不禁忆起连队里有一个绰号叫“棒极啦”的北京知青。那小子看过几本古
书,承认是“文革”中抄家时弄到的。来不来就给大家哨一段。哨到女人,照例
是大家百听不厌的一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唇不施而朱,眉不描
而黛,那双玉手,十指尖尖如笋,整个儿棒极啦! ”往往在这时刻,便伸出他自
己一只指甲老长藏污纳垢的手:“上烟! 没烟不讲了……”
姚守义认为她的两只手就堪称“十指尖尖如笋”了。想到这双小手不久将在
大冬天里给人掌鞋,他不免觉得有点心疼。二十八的小伙子胸膛内阵阵涌起令自
己难以把持的冲动,想轻轻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久久地亲吻。这也难怪,二十
八岁了,第一回如此近便地欣赏一双女人的手。他猛地意识到,在自己心目中,
原来她不唯是一个返城知青,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业已作了母亲
的年轻女人! 他记不得是听什么人说过的了——只有作了母亲的女人,才是真正
的女人。那么她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和老子面对面地坐着
一块儿穿糖葫芦,他想,难怪我他妈的尽胡思乱想,今天有点不对头!
那双可爱的小手又从盆里抓起了几颗鲜红的山楂。红是红,白是白。
十指尖尖如笋。
一双玉手“把玩”着几颗“红宝石”……
他妈的如果我就亲它们一下又会怎样呢? 不行! 妈在家。她要是恼了,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