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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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个人回
到了我父亲的老家——安徽农村。那个村子生活很苦,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
宁肯孤独,也不愿和许多熟悉的人在一起。我想忘掉一切,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
只有一个人我无法忘掉,那就是你。我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
想你……想着你对我说过,你将来肯定做我的丈夫。我给你写过许多许多封信,
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寄。写一封,放在小箱子里保存起一封。我想,总有一天,你
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 ’我相信你的话,胜过相
信最高指示。我在对你的希望中熬过了两年多孤独的生活。‘文化大革命’还在
继续,但是对于我,它结束了。我却想错了,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
两个公安人员将我戴上手铐铐走了。他们说我在守卫一。一厂那一天打死过人,
我像一个逃犯似的被从安徽农村押回了我们这座城市。我生平第一次被审讯,被
关入了真正的牢房。审讯我的是当年‘捍联总’的一个头头,当上了公检法的什
么‘领导小组’成员。
他有一天单独提审我,忽然对我变得客客气气,对我说,我的命运,就掌握
在他的手中。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究竟打死过人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没
有证人。那一天‘炮轰派’死了十七个,‘捍联总’死了十三个。说不定那十三
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死在我的子弹之下。他说只要我答应和他结婚,他就有权宣布
我无罪,还可以在城市替我找一个理想的工作。如果我不答应,那么他有足够的
证据判我死罪,至少是无期徒刑。‘还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你。’他说。‘还要将
你交给那些死去的捍联总烈士的家属,让他们拿你解解恨。’他说。‘炮轰派,
已经定为反动组织,我们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他说。他说的这些话使
我内心害怕极了。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心中还想到你。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我
想即使你不能从他手中救出我,我也要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是怎样的真
心实意。我对你的爱绝不是一个女中学生的轻浮。我请求他给我一段时间,一段
自由。我一获得自由,就到处打听你家的住址。
11
终于打听到了,去找,你们家却搬了。又去新的住址找,见到了你母亲和你
妹妹。她们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还拿出徐淑芳的照片给我看。她们告诉我,你
和她已经是对象了。真没想到,你会爱上我们班最老实的,中学时代和你接触最
少的一个女同学。我原以为,只要找到你的家,就会得到你的通讯地址。一个星
期内,你就会收到我的电报。你就会不顾一切的回到城市,至少会在我最最渴望
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够回到城市来让我见上你一面……我所得到的却是彻底的绝
望……我想死,又不忍心使爸爸妈妈遭受打击。我那时才明白,你当年对我说的
话,是不认真的,是说着玩的,是骗我的……“
江桥震颤了。
一只独眼从对岸的黑夜之中射过来一束探照灯般的强光。
一列火车接连发出三声长嘶,犹如一头猛兽风驰电掣地冲到江桥上。
一个伤感的梦境破碎了。
一团雾气吞掉了两个身影。
江桥的钢铁骨架仿佛在抖动,仿佛顷刻就要解体。
松花江却依然像个身体窈窕雪白的睡美人似的安眠着。
当一切都重新归于宁静之后,两个身影又在雾气弥漫中渐渐显示出来了。
雾气纱绢一般,从江桥上飘落到松花江上。
月亮没移动。
她仍周身缭绕着雾的纱绢。
他说:“我们往前走……”
她朝对岸的黑夜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我害怕了……”
“那,我们往回走。”
“等一会儿,我头有点晕。”
“……”
“我如今怕高处,一站在高处,就想往下跳,好像有只手从背后推我。我倒
不是想死,我如今很怕死。我是想飞。我总觉得自己只要从高处往下一跳,就会
凌空飞起来。像只鸟似的,自由自在地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久就飞多
久,想落在什么地方就落在什么地方……”
她说得很天真,她笑得很古怪。
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那双眼睛愈发显得大而空,美而冷。
他也害怕极了。
他害怕再有一列火车开上江桥,再有一团雾气吞掉他们,雾气过后,她“飞”
了……
“我们下去……”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就往回走。
“如今我们可算长大了是不是? ”
“是的。我们长大了。”
“我想回去。”
“我送你回去。”
“我想回到少女的时代。”
“……”
他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像领着一个小女孩似的,领着她匆匆往回走。走下
了江桥,走在来的路上。
她忽然站住,使劲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低声说:“我到家了……”
他便站住了。
他们站在一幢楼前。
她抬起头,又说:“你看,四楼,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就是我的家。”
他也便抬头仰望。
“你没忘怎么叠小狗吧? ”
“没忘。”
“我还留着那些情书,你要是愿意,哪天我送给你,闲得没事时,你可以叠
小狗玩。”
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把他的心攥碎了。
当他从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收回目光,她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人楼里
去了。
他想:在那粉红色的后面,每天都进行着什么呢? ……
吴茵,吴茵,我真对不起你。还有你,淑芳。我更对不起你。
还有你们,晓东和守义,我多想给你们一点安慰,可是我顾不上你们了。从
明天起,我的时间将不属于你们了。我不能够再陪你们在马路上闲荡,也不能够
再陪你们在哪家小酒馆里喝酒了……
哥儿们,工作会有的。迟早会有的,要耐心地等待,等待……
他妈的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就再付出一点耐心吧!
他怀着种种的惆怅种种的失落回到了家中。
母亲躺在炕上,躺在孩子身边。
妹妹坐在凳子上发呆。
他问妹妹:“妈病了? ”
妹妹不回答,起身把饭菜给他端上了桌子,神情忧郁地退出了里屋。
他端起饭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不由得放下了饭碗,走到炕前,双手撑
着炕沿,俯身注视孩子的脸。孩子睡得很甜,含着自己的一根指头。
母亲坐了起来,问:“工作的事定下了? ”
“定下了,明天就开始上班。”他的目光仍注视在孩子脸上。
“跟妈讲实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 ”
“妈,我不骗你了。这孩子,并不是别人委托给我抚养的。我回来那天,在
火车站,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将这孩子遗弃给一位解放军了。那解放军又将这孩
子送到了站长值班室。站长不知如何是好,要让这位解放军把这孩子送到失物招
领处去。我想,这孩子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他不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我
就将他抱回来了……”
“那……今后怎么办? ”母亲犯愁地望着他。
“我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他坚定地说。
妹妹从外屋走进来了,说:“哥,我喜欢他。我帮你抚养他! 我真怕你把他
再送人! ”
“我谁也不送! ”他说着,在那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心里说:“儿子,快长吧……”
第七章
1
三十支红色小蜡烛,插满一个五斤重的大生日蛋糕。
全家人围桌而坐,预备向姚玉慧祝贺生日。
蛋糕是母亲买的,蜡烛是妹妹插的。
一九七九年过去了。一九八。年的最初几天也过去了。一年的概念压缩在她
返城后一晃而过的日子里,使她切身体会到了“年华如水”这四个字所包含的咄
咄逼人的意味。
每人的一生中都有几个年龄界线使人对生命产生一种紧迫感,一种惶惑。二
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前我们总以为我们的生活还没有开始,
而青春正从我们身旁一天天悄然逝去。当我们不经意地就跨过了这人生的第一个
界线后,我们才往往大吃一惊,但那被诗人们赞美为“黄金时代”的年华已永远
不再属于我们。我们不免对前面的两个界线望而却步,幻想着要逗留在二十五岁
和三十岁之间。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华,如同白天照射在墙壁上的光影。
你看不出它的移动。你一旦发现它确是移动了,白天已经接近黄昏它暗了,马上
就要消失,于是你懵懵懂懂地跨过了人生的第二个界线……
三十支小蜡烛,给姚玉慧的生日增添了类似宗教的色彩。望着它们所形成的
一小片辉煌,充满在她心间的,不是快乐,而是无边无际的惆怅和茫然。烛光晃
在她对面的父亲的脸上,父亲身穿黑色毛衣,虔诚地注视着她。她觉得父亲像个
教士,虔诚的表情是故作给她看的。她明白,父亲和母亲一样,因为她已经三十
岁了暗暗感到烦恼。她也知道父亲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坐在母亲身旁,并非为
了使她高兴,不过是为了使母亲高兴。
女儿们的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快乐。
女儿们的二十岁生日能给予父亲们以欣慰。
三十岁了而未嫁的女儿们的生日,能给她们的父亲们带来什么美好的情绪呢
?
母亲竟希望女儿的三十岁生日能造成一种欢娱的家庭气氛!
一个三十岁的,没有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的生日,和
这样的一个老姑娘的追悼会没什么区别,同样造不成什么富有诗意的气氛。
弟弟坐在她左边,妹妹坐在她右边。
弟弟送给她一件生日礼物——一条白色的纯毛长围巾。妹妹告诉她,那原本
是他买了送给倩倩的,可是他那个瓷洋娃娃不喜欢白色,不要。
当弟弟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时,她问清价格,采取一手钱,一手货的方
式接受了。钱是向妹妹“借”的。她正缺一条长围巾,省得自己去买了,返城后
她最不愿涉足的地方就是商店。一个二十九岁的,不,一个已经三十岁的,没有
工作的,对任何男人都毫无吸引力的老姑娘,无所谓喜欢什么颜色或不喜欢什么
颜色。
女性选择颜色其实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她内心里没有色彩。
弟弟还装模作样地说:“姐你这是干吗? 为什么要给我钱啊? 我可是特意给
你买的呀,白色象征高洁! ”
她听了很生气,反唇相讥:“我比你那个瓷洋娃娃更高洁? ”
所以这会儿弟弟多少有点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只有妹妹的快乐是由衷的。妹妹分明将给她过生日当成一场游戏。
妹妹比父亲比母亲更爱她。她不愿扫妹妹的兴,也不愿使父亲和母亲在此时
此刻感到什么不愉快,于是她就笑,企图用虚假的笑来烘托这场家庭“游戏”的
气氛。
母亲见她笑了,母亲也笑了。
父亲见母亲笑了,父亲也笑了。
她明白,父亲和母亲的笑,是向她这个长女的一种牵强的表示——证明他们
作为父亲和作为母亲,对于她从今天已经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满心欢喜的,起
码并不忧烦。她太明白了。
她也知道父亲和母亲脸上一边笑心里一边想的是什么。他们准是在想——如
果有一个男人以他们未来女婿的身份在座,欢娱气氛才算完美无缺。
他们需要一个女婿比她自己需要一个丈夫的心情迫切得多。
市长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普通人家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更会
引起种种闲言碎语。
她很理解父亲和母亲能够对她作出那种欢喜的微笑是多么不容易。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很多余,忽然意识到,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
由一个“教导员”重新变成一个女人时,她已经无形中给父母造成了很沉重的心
理负担。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返城? 她想……
妹妹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吹呀! ”
她知道应该一支一支吹灭蜡烛。
她吸一大口气,噗地吹去,希望一口就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