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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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工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他:“行行行,快走吧! 快走吧! ”
怎么连我王志松也不记得了呢? 他十分沮丧。
支撑阳台的水泥柱,一新一旧。
他扶着那根新水泥柱,又忆起了当年发生的一幕:他们学校的一个红卫兵组
织,是“捍联总”中学支队的一个据点。制造坦克的军工厂的‘炮轰派’要拔掉
这个据点,出动两辆坦克开进了校园。
也许这仅只是一次威胁行动而已。一个临危不惧的女“捍联总”从阳台上投
下一枚燃烧瓶,使一辆坦克起火。两辆坦克撤退时,撞倒了一根水泥柱,碾平了
校门旁小小的修理钟表的铺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一个少女怎样扑在那修理钟表的老头的尸体上,哭喊着:
“爷爷,爷爷,你死得好惨啊! 你死了撇下我可怎么办啊! ……”
那一天离开学校,直至到北大荒去,他再也没有跨入过学校。
这件事在他头脑中造成的强烈印象太刺激太难以抹去了。正因为这一点,十
一年中,他每次探家,从校门前经过,也不愿进入学校看看。学校的牌子白底黑
字,但在他看来那上面是有血的。他甚至不愿向别人承认他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对于曾是这所学校的女“捍联总”们,他一概冷漠待之。使她们大惑不解,不明
白他这个当年的“散兵游勇”,何以会对“捍联总”抱那么深的派性敌对情绪。
下课铃声突然响了。
他匆匆朝校外走去。
他不愿被如今母校的学生们用猜疑的眼光注视……
在那个被坦克碾平的钟表铺的原址,盖起了一所小房。小房的窗玻璃上写着
“染发”、“理发”四个字,是用红油漆写的。
他看了一眼,立刻转身。
一只手从后边搭在他肩上。
他回头见是同连的返城知青、好朋友严晓东和姚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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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碰见你! ”严晓东仿佛和他三年五载没见面,上上下
下打量他,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明显的变化。
姚守义问:“你到学校里去了吧? ”
“没去。去干什么? ”他矢口否认。
有什么必要否认呢? 他暗问自己,觉得自己的心理太有点古怪了。怕他们瞧
出自己在莫名其妙地撒谎,犯什么猜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闲逛才逛到这儿
的。”
严晓东意味深长地说:“闲逛可是一门难掌握的艺术啊,我俩也正实践呐! ”
姚守义将一块碎砖用鞋尖挑起来,一腿甩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说:“我
俩本想到学校里去看看,可走到这儿,忽然又都觉得怪没意思的,不想进去了! ”
严晓东说:“志松,你还记得吗? 有年割麦子,咱俩累得半死不活的,躺在
麦堆上,我问你在想什么,你回答我:‘要是有那么十几天,哪怕几天,可以什
么事都不做,那真叫幸福! ’如今你的话应验了,我们已经三个半月无所事事了,
他妈的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幸福! ”
姚守义幸灾乐祸地嘿嘿笑道:“幸福? 幸福是鞋趿拉,穿惯了的人才觉着那
玩艺儿舒服! ”
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忽然提议,“咱们三个看电影去吧? ”
姚守义不动声色地问:“你身上有多少钱? ”
“够买三张电影票的就是! ”严晓东掏出钱包,炫耀地在手上掂了掂,“到
红少年电影院去看怎么样? ”钱包是用牛皮纸叠的。
王志松丝毫没有想看电影的心思,为了不扫严晓东的兴,装出非常乐意的样
子问:“演什么啊? ”
严晓东道:“管它演什么呢,消磨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呗! 我们看电影,让
我们的灵魂从肚子里爬出来在黑暗中活动活动嘛! ”
“你怎么知道灵魂是在肚子里? ”姚守义认真地问。
“灵魂不过就是一口气嘛,不闷在肚子里能在哪儿? 在脚后跟上? ”严晓东
继续掂着钱包,预备展开一场辩论的样子。
姚守义趁他不防,掠过钱包,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灵魂可是个经常借酒浇
愁的东西! ”打开钱包一看,撇了撇嘴,“连张整块的都没有,还不如我阔呢! ”
说着,将钱包里的毛票钢崩一把全部抓出来,揣进自己衣兜,随手将钱包塞进身
旁的垃圾筒,“穷光蛋的钱包最好是放在这类保险箱里! ”
“你干什么你! ”严晓东生气地将姚守义推开,胳膊伸进垃圾筒去掏,一边
说,“还留着坑小偷呢! ”
姚守义抱着膀子,撇嘴瞧着他说:“你小子真是缺德到家了! ”
严晓东掏了半天也没能掏出自己的钱包,却掏了一手肮脏,先狠狠踢了垃圾
筒一脚,后在树干上反复蹭手。
姚守义哈哈大笑起来。
王志松也忍不住笑了。
他本想告诉他们,他已经有工作了。但看出他们分明并不真正开心,觉得这
时候告诉了他们,是再愚蠢不过的,便打消了念头,说:“我不跟你们一块儿去,
我已经出来好长时间了。而且,从今天起,我要戒酒了。”
姚守义止住笑,皱着眉问:“向什么人发过誓了吗? ”
他摇了摇头,挺严肃地回答:“向我自己发了誓。' ‘
姚守义作戏般地长长舒了口气,在他肩上重重拍一下,嘲讽地说:“那你就
大可不必装出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哕! 一个人向自己发誓,不过是为自己创造违
背誓言的机会而已。”
他坚持地说:“我可.是认真的。”
“但你没有同时让你的朋友养成尊重你誓言的习惯啊,这可是你考虑不周了
! ”姚守义说着,翻起他的衣兜来。四个兜都翻遍了,却只翻出两块多钱,显出
有些失望的样子看着他,慢悠悠地说:“现在你维护自己的誓言也来得及,需不
需要再还给你五分钱乘车? ”
严晓东闻了闻自己那只不幸的手,说:“王志松,你他妈的以后要还我一个
钱包啊! 那天你充阔佬,把我俩的钱包也搭上了,没这么坑人的! ”
姚守义说:“别翻小肠! 老娘们才翻小肠。你不是还喝了喜酒么? ”
严晓东用吃了大亏的口吻说:“可咱俩不能白替他抬花圈满市游行吧! ”
王志松默默听着而已。
姚守义又说:“得了得了,找个地方喝几两去! ”
于是他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王志松半拖半架地劫持走了。
他们走到市场区,走过了几家饭店,对那几家饭店,有名气的字号和高等的
门面望而却步,没有进去。最后来到了一个街角上的小小的饭馆,互相看看,站
住了。
“就这里啦! ‘香得来’,牌号起的不错。”姚守义抬头望着小饭馆字体拙
劣的牌子,用作出什么重大决策的语调说。
“香得来阿拉肚皮咕咕响! ”严晓东率先大摇大摆地走将进去。
“请吧,返城盟友! ”姚守义对王志松姿态优雅地说。
王志松只好不欢不快地跟随在严晓东身后。
这三个返城知青伙伴都走入这个小饭馆后,站在门口环视了一番,占据了墙
角一个杯盘狼藉的无人的小桌。
小饭馆里十分肮脏,空气污浊。已有六个醉意醺醺的小伙子,仍围着一张桌
子高叫怪嚷地猜拳行令。
严晓东看了他们一眼,说:“这里还怪热闹的啊! ”
姚守义却瞅着王志松问:“你怎么不高兴? 是不是觉得跟我们到这儿来喝酒
辱没了你的身份? ”
王志松勉强笑笑,说:“你干吗总挖苦我? ”
姚守义说:“你让我瞧着别扭。一块儿喝酒嘛,你那么一副嘴脸多让人觉着
扫兴! ”将兜里的钱一古脑儿全掏出来,摊在桌子上数,数完了,瞧着那堆毛票
钢崩儿,像个阔少似的说,“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是四块九毛七,今天咱们全开
销了! ”
一个二十多岁的穿件油腻工作服的服务员姑娘,斜倚着小柜台,目光从眼角
注视着他们。
严晓东大声对她说:“同志,你过来擦擦桌子行不行? ”
她拎着抹布,像拎着条黑鱼似的,一扭一晃地走过去,将脏杯子脏碗推到小
桌的一端,在半个桌面上胡乱地用抹布滚沾了几下,便一声不响地站到一旁,毫
无热情地期待他们点菜。
“一盘花生米,一盘肠,一盘松花蛋,再来六两白酒,要……哪种酒最便宜
要哪种吧! 你先算算多少钱? ”姚守义越是寒酸,越是要摆出一副腰缠万贯的样
子,脸上毫无窘态。
“三块九毛五。”女服务员当即回答。一张敷粉的脸,好像挂了一层霜。严
晓东讨好地说:“业务不错啊! ”
人家连瞥都没瞥他一眼。
严晓东装出来的那种笑模笑样,一时不知往哪种表情过渡才自然,迷失地留
在脸上。
王志松替他觉着难堪,将脸转向了一旁。
姚守义却还要十分郑重地问他:“剩下一块零二分,再添个什么菜? ”
女服务员一手托着胳膊肘,一手托着那团能拧出半碗汤水的脏抹布,有点不
耐烦。
“呃? 再添个什么菜? ”姚守义沉着得让王志松恨不得揍他一顿。
“随便。”王志松压着火,希望那张挂了霜的脸快点离去。
“别添菜了,买两盒烟吧! ”严晓东搂过剩下的钱,起身去买烟。
王志松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个体面的机会较合理
地恢复正常状态。
他买了烟回来后,表情果然改观,搭讪地说:“剩下的钱还够买盘花生米呐
! ”
姚守义不错过可以嘲弄一下别人的机会,盯着严晓东说:“提醒你一句,那
姑娘并不值得你讨好,脸形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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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用一种惭愧的语调回答:“我坐的位置不利,刚才没看出来。”
王志松低声说:“你俩再这么油嘴滑舌的,我可就走了啊! ”
姚守义说:“我不反对啊! ”看着严晓东问,“你呢? ”
“我甚至还表示支持。他那份酒归我了! ”姚守义嘲弄的目标转移向王志松,
使严晓东挺高兴。
“你们今天存心气我是不是? ”王志松又恼又恨地瞪着他俩,瞪了几秒钟,
到底还是苦笑起来。
姚守义和严晓东也苦笑了。
一会儿,女服务员将他们要的花生米之类和酒分两次送来,又回到小柜台那
里,斜倚歪靠地去继续想她的什么心事。
三个返城知青伙伴同时默默举起了酒杯。
姚守义说:“还要保持在北大荒喝酒时的习惯,不举无名之杯,两位谁来句
什么? ”
严晓东略一思忖,高声道:“为‘鞋趿拉’! ”
“为鞋趿拉? 好! ‘鞋趿拉’包括一切了:工作,房子,老婆……
就为我们返城知青的‘鞋趿拉’,干……一口! “
王志松一脸阴郁地和他的两个朋友碰了一下杯。
不唯那个想心事的女服务员,就连那六个在划拳行令的小伙子,也都朝他们
这边拧过头来。
“这酒够冲的! ”姚守义说。
“跟咱们的北大荒酒一比差远了去啦! ”严晓东说。
“还不如说为‘破鞋’干杯呢! ”六个小伙子中,有一个阴阳怪气地说。其
余五个,爆发一阵哄笑。
王志松刚触到唇边的酒杯,在这阵哄笑中又缓缓放下了。
严晓东侧转身扫了他们一眼,瞧着王志松和姚守义说:“我想劝他们安静点。”
王志松知道他其实是想干什么,冷冷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
姚守义也说:“算啦,别理他们。”
这时,有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三个返城知青伙伴的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她。从年龄上看,她应该属于他
们的同代人。她穿一件咖啡色呢大衣,脖子上搭着一条紫毛线围巾,发式很优雅,
长及肩头,恰到好处地烫成几叠波浪,发梢向内收卷,衬着一张白净的眉目文秀
的脸。
她的出现,使这小小饭馆里安宁了片刻。
那六个喝醉了酒的小伙子望着她,变成了六只姿态不同的泥人。
那个女服务员,简直是在用一种嫉妒的目光“欢迎”这位顾客。
她见再没有清洁些的位置,便将一只折叠式小圆凳搬到窗前,从呢大衣兜里
掏出张报纸展开垫着,而后撩起大衣下摆款款坐定,对女服务员竖起两根细长的
手指:“二两面,就放在窗台上吧。”
女服务员懒洋洋地走入后灶,片刻端来一碗面,照她的话放在窗台上,又懒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