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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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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妹妹在两个伴娘的陪伴下,走出家门,就要钻进小汽车里的时候,回头看
了一次。

    她不知妹妹是回头看她还是看继母,但她却赶紧对妹妹作出祝福的笑脸。

    妹妹走到了她跟前。

    妹妹突然张开双臂搂抱住她的脖子,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很动感情地说:
“姐,谢谢你帮我的那两笔钱啊! 我……太不懂事,性格也不好,我对你说过的
那些无情无义的话,你可千万别记在心里呀! ……”

    说着,妹妹就哭了。

    她也哭了。

    “哎呀呀,得啦得啦,你自己的喜日子,哭个什么劲呀! 你舍不得离开别人,
就是舍得离开自己的亲妈是不是? ”继母大声说着,分开她们,将妹妹推进了小
汽车。随后,自己也钻进了小汽车。

    她孤零零地站在家门口,望着小汽车开走了。

    继母没说让她参加妹妹的婚礼。

    从那一天晚上起,家中只剩下了她和继母。

                                6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这句名人的哲言是多么错误! 一个正常的女人其
实永远希望并需要与一个正常的男人为伴。而一个正常的女人不得不和一个不正
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真是天大的不幸。

    继母当然认为自己是正常的,并且至少找出了十条理由认为她是不正常的。
继母不需要她。四十八岁的继母仍希望能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强壮男人第三次结婚。
在没有找到这样一个男人之前便养了一只猫,在养了一只猫之后更加觉得她多余。
那只雌猫开始半夜三更将一只雄猫勾引回来,在房前宅后兴奋地呜叫不休的日子
里,这个家在一个女儿出嫁之后,也开始有了一些将作新房的微妙迹象。

    她又陷入了待业的忧愁之中,竟丝毫也没注意到继母的情绪和这个家发生的
那种微妙变化。

    于是继母像一位小学老师点示一个愚钝的小学生似的,用绝非小学老师的不
雅的语言点示她:该做一个什么男人的老婆了。

    “妈,我现在还待业呢,怎么能考虑嫁人的事啊! ”她极为冷淡而烦恼地回
答。她从未对继母透露过她与王志松立下三年誓约的事,她猜得到继母对此会说
出些多么难听的话。

    “正因为你待业,才要给你找个能养活你的人! ”继母怫然色变。

    一天,她出去找活干失望而归,见一个四十多岁的、面容猥琐的男人坐在家
里。

    那个男人便是继母替她在这座城市里寻找到的能够养活她的男人。要寻找一
个百里挑一的英俊男人并不容易。要寻找一个像那个男人一样獐头鼠目、面容猥
琐的男人也得百里挑一。继母替她寻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并未踏破铁鞋,三千块钱
使继母坐在家里就见到了这一座城市的三百余万人口中的这一个男人。在继母和
她一样都还没有见到这个“百里挑一”的男人之前,继母已经多次替这个男人向
她进行“宣传”了。三千块外继母还收下了一块呢子衣料,算是“宣传费”。继
母不是一个出色的宣传者,她从继母口中只知道了那个男人很能挣钱,其他方面
一无所知。继母认为替那个男人向她“宣传”了“很能挣钱”这一点,也就是牢
牢抓住了向她进行“宣传”的“纲”。“纲”举自然“目”张。

    邻居一位好心的大婶,暗地里偷偷将她叫到家中,谆谆告诫她:“孩子呀,
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嫁给你继母替你找的那个男人啊! 我知道那个男人的一点底细,
他不务正业,品行也不好,因为调戏妇女,被判过两年徒刑。他那些钱也不是好
路挣来的。你继母是与做媒的人合计着把你卖给了他呀! 做这样的媒,真是缺了
八辈子德呀! ”

    虽然继母对待她还不如对待一只猫,但她心里却从来也没有恨过继母。那一
天,听了那一位好心的大婶的话以后,继母在她眼中便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告诉那位大婶,她的心已经留在北大荒了,留给一个和她同连队的本市的
小伙子了。

    大婶怜悯地瞧着她,连连摇头说:“孩子,这也是个愁哇! 他若一辈子返不
了城,你们可怎么办呢? ”

    怎么办?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应该等他。不仅仅是等三年,而是应该等一辈
子。

    “淑芳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老刘呀! 你们先聊着,我到小铺去买包火
柴。”继母一见她回来了,满脸对那个男人堆下层层笑褶,煞有介事地起身便走。

    那男人充满色欲的目光,对她遍体扫描。

    那种目光使她想起了第一天去卸煤时,那些雄猩猩般的、对女人的身体感到
饥渴的男人们的可怕目光。

    今天虽然是在自己的家里,虽然只面对其类之一,她还是感到不寒而栗,打
了个哆嗦。

    女性本能的起码的自尊使她的脸涨得血红。

    她大声说:“妈,您不用去买火柴,我去买吧! ”说罢便转身跨出家门。

    她在市内到处茫无目的地彳亍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家。

    一回到家里,继母便摔东掼西,辱骂不休。

    “二十六七的陈年剩货你还想攀上一个才貌双全的呀? 你那是大白天做梦!
泡在城里不愿下乡的待业女学生哪趟街没有几个,只要趁钱,缺胳膊少腿的男人
也能划拉到手十七八的! 你以为你返城回来的倒还算稀罕物啦! 有能耐你就自己
去找一个稀罕你的,早早滚出这个家! 我没来由白养活你给你当妈! ……”

    她默默爬到低矮的吊铺上,用被子包住头,任凭凌辱的毒汁一阵阵泼向自己,
咬破了嘴唇一声不吭……

    第二天晚上,她回来时,继母在屋内将门插上了。她敲了几下门,继母非但
不给她开门,反而将灯熄了。时间并不算太晚,才八点多钟。

    她明知继母存心“整治”她,却除了再敲门,别无奈何。一下也不敢使劲敲,
唯恐继母毫无恻隐将她关在门外一夜。

    敲了许久,继母总算开了门,还没放她进去,劈头便汹汹地问:“深更半夜
地回来,泡哪个野男人去啦? ”

    她赶紧笑着解释:“妈,我到我们同连队的一个战友家去了。

    他母亲病了,家中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小妹妹,我帮着照顾了一天……“

    没容她说完,继母火冒三丈:“我也病了你知道吗! 你住着我的吃着我的喝
着我的,还张口闭口虚情假意地管我叫妈,却去为别人的妈尽孝心,你要是有脸
皮有志气就别回来住呀! ……”

    她忍气吞声地说:“妈,我不知道您病了。照顾别人的母亲,是我答应过别
人的义务……”

    “义务? 你对我就没有义务了吗?!”继母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内,看样子并不
想放她进屋。

    她终于忍无可忍,顶撞了一句:“可是你给过我对你尽义务的机会对你尽义
务的权利吗? 这个家不只是你的,这房子是我父亲单位的! ……”

    “你?!……”继母突然放声嚎哭,“唉呀呀,我的苍天哇,我那死去的人呀
! 你可把我撇闪得好苦啊! 你的魂咋就不把我也带了去呀! ……”

    她怕邻居们听到笑话,赶紧哀求道:“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好! 您如果还
念着我爸爸,看在我死去的爸爸的份儿上,原谅我那句错话吧! 只要您把我当一
个女儿看待,我一定孝敬您,服侍您到老,到死……”

    “好哇! 你敢当面咒我早死呀? 你以为我哭的是你父亲那个死鬼吗? 呸! 我
早把他忘啦! 跟他我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我哭我原先那个人! ……”说罢,又
大哭。哭得兴起,重演故伎,坐在门槛内,边哭边双手拍打膝盖。

    在静静的夜晚,那哭嚎声很疹人。她的脑袋都要爆炸开了。

    她不知所措地双手紧紧捂上了耳朵。

    邻居们闻声而来,有的劝继母,有的佯装责备她:“淑芳,你怎么能惹你妈
生这么大的气呀! ”

    那位好心的大婶将她扯到一旁,悄声对她说:“孩子,她这是到了更年期呀
! 你又没工作,你就多忍着吧! 快去给她赔个不是算了,啊? ……”将她轻轻往
继母跟前推。

    她被推到继母跟前,望着坐在地上耍泼耍赖哇哇哭嚎的继母,心中充满了对
继母的厌恶和鄙视。

    她猛转身跑了。

    过了后半夜,她仍徘徊在这座城市死寂的街巷中,像一头受了伤的牝鹿,孤
独地蹒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无处栖身,兜里没有一分钱。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轧死的那条马路。

    她在“豆芽菜”从铁路桥上跳下来的那个地方站立了很久。几场大雨已将血
迹冲涤干净。路灯幽蓝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卧在那儿。
她丝毫也没有产生恐惧。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情况下,恐惧就不附身了。她只是
又觉得一阵恶心,想呕吐。

    她站在那个地方并非是凭吊“豆芽菜”。她并不怎么可怜他,倒是非常可怜
那个被他所杀的十三岁的小女孩。他认为杀的是将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儿。
但那个人只不过在揭发批判他父母的群众大会上发过言而已。而那个十三岁的小
女孩连见也没见过他的父母,完全无辜地惨死在他刀下。她是在“豆芽菜”死后
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亚男,从死刑布告上知道的。父母都是公检法系统
的干部。

    她站在那个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么个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引导她一步步蹬上了铁路路基,
一步步走到了桥上。

    那只看不见的手仍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同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悄悄对她耳
语:“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点也不痛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只要往下一
跳,一切不能了结的就都了结了……”

    “豆芽菜”是在跳下去之后又被一辆从铁路桥下驶过的汽车轧死的。

    远远的竟有一辆汽车也朝这里驶来。

                                7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继续悄悄对她耳语:“跳哇,跳哇,来,我陪你一块儿再
跳一次……”

    又有一只手在背后将她推向铁路桥栏。

    “跳哇,跳哇,我们手牵着手再来一次。”温柔的悄悄的耳语似乎在耐心地
哄劝她。她恍然听出这声音像“豆芽菜”的声音,而她却看到了“豆芽菜”出现
在桥下的马路上,不是脸朝下蜷卧着,而是脸朝上仰躺着,对她作出一种怪异的
笑。一张模糊的苍白的脸,一种不可理喻的怪异而阴险的笑。她觉得身后也有一
个“豆芽菜”,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那看不见而又似乎存在的手,
不再温柔,变得如冰一样凉……

    她毛骨悚然,尖叫一声:“不! ……”猛地转过身,用力甩了一下那只仿佛
被牵住的手。

    面前却没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飞快地从铁路桥上奔跑下去
……

    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将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门前,逼迫她敲他们的家门。

    郭立强披着衣服打开了门,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没认出她来,疑
惑地问:“你找谁啊? ”

    “找你……”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是你? ”他认出她了,追问,“你从哪儿来? 你出了什么事? ……”

    她双唇颤抖着,颤抖着,经久才呜咽地挤出一句话:“我无家可归了! 你要
是可怜我,就……娶了我吧! ……”

    “姑娘,你也吃了饭再走呗? ”

    老年妇女端着碗对她说。

    “你没饭票了吧? 我给你? ”女干部坐在自己的床上,咽下一口饭,瞧着她
友好地问。

    “吃吧,吃过饭咱俩一块儿走。有车来接我,可以让你搭一段。”那姑娘也
对她这么说。

    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抬起,木然地一一望着她们,望着端在她们手中的碗。

    她们竞吃的都是豆芽菜。鹅黄色的豆芽,凉粉似的半透明的长长的芽尾,覆
盖在米饭上。

    她耳畔响起了小时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游戏时唱的顺口溜:

    赛、赛、赛,

    大米干饭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变成个癞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滞的眼中,她们碗里的豆芽菜,仿佛都变成了红色的,仿佛是用血浆
炒的。

    她们都很爱吃豆芽菜。

    她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着买了两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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