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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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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身靠着那个人的胸膛。几张黑脸俯视着她。

    她的第一个思想是:我完了,终于落在他们手中了……

    她猛地推开那个抱着她的人,那人的头咚地撞在车板上。

    她迅速站起来,躲开了他们。

                                 4

    “你别怕我们。”那人揉着自己的脑袋,也站了起来,望着她说,“我们不
是坏人。刚才我见你昏倒了,这附近又没个避雨的地方,我就只好将你抱到这节
空车皮上来了。”

    “我们真的不是坏人,我们刚才还抻着衣服为你遮雨呢! ”

    “我们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那些家伙都是劳改队的……”

    他们都很年轻。除将她抱到车上来的那人,看去二十七八岁外,另外四人,
都不过才二十岁左右。

    他们也光着脊梁。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体强壮,那四个大孩子般的小
青年,简直可以说身体还没长开呢。其中一个,瘦小,胳膊细长,毫无胸肌,一
根根肋骨可数,像搓衣板似的头却很大,与身体不成比例。整个人看去,像支故
意穿了一颗大山楂的小串糖葫芦。

    他问她:“你刚才对那些坏家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

    “我……我卸煤……”

    “你? ……”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注视着她,摇头。

    “你们要我吧! 你们要我吧! 我也有街道开的介绍信……”她说着,将攥在
手心里的介绍信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的是一个湿纸团。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钢笔字迹已经模糊,印章也根本无法辨认,像女人涂了
口红的薄薄的双唇在上面吻了一下。

    “你是从北大荒病返的知青? ”他又注视她。

    她无言点了一下头。

    “我也是。”

    “你也是? ”她感到与一个亲人重逢了!

    “一师三团的。”

    “我是三师二团的。”

    “他们也太狠心了,介绍你来干这种活。”

    “不,是我自己哀求他们才……”

    “他们才大发慈悲? ”他打断她的话,愤愤不平地说,“适合你干的工作是
有的,不过轮不到你罢了。另外,对于我们这些病返知青,有一条内定原则——
三年内不分配正式工作……”

    “三年?!可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 ”

    “为了使我们明白,城市根本没有我们的位置;也为了使那些抱有返城幻想
的人看到教训。”

    她怔怔地瞧着他,觉得他好像一个巫师,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以后在
城市的艰难处境。

    她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

    她简直有些恨他,恨他把她的将来那么清楚地指给她看了。

    而他说的又分明是真话。

    “志松,志松,这一切你都想到了吗? 你知道我落在了什么地步吗? 在这座
城市里,如今谁会给我一点帮助啊! ……”她的灵魂,无声地向远在北大荒的爱
她的人发出悲怆的呼嚎。

    眼泪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从她那双呆滞的眼中涌了出来,淌在她那没有血
色的面颊上。

    “我姐姐也在北大荒……”

    “我哥哥也在北大荒……”

    “他们也动员我到北大荒去,可是我宁肯捡破烂也不去! 我没有父母了,他
们都死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光杆司令一个。我向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如果将
把我父母迫害死了的人查出来,法办了,就是比北大荒还艰苦一百倍的地方,我
也毫不犹豫地去! 否则,用枪逼着我,我也不离开城市! ……”那个瘦小的“大
孩子”发誓般地说。

    那个北大荒返城知青,慢慢地将那张湿透了的纸攥成一团,扔到车皮外去了。

    “你……”她大吃一惊。为了那张纸,她给人跪下过啊!

    他低头沉吟片刻,复抬头望着她说:“你今后就跟我们几个一块儿干吧! ”
又一一扫视着他的几个伙伴说,“看在我的情分上,大家以后都多照顾她点。”

    “没说的,我们听你的! ”

    “无非是我们每人每天少挣一点儿钱呗! ”

    “大姐,用你的话说,从今天起,我们要你了! ”

    他微笑了一下。

    他们都微笑了。

    她,也微笑了。

    那是包含着苦涩的感激的微笑……

    “二号,你怎么还躺着不动呀? ”不知什么时候,护士站在了她的病床前,
用一根手指轻轻捅了她一下。

    她迷惑地瞧着护士。

    “主任医生不是刚才对你说了嘛,你得立刻出院啊! ”护士的脸色有些不高
兴。

    她缓缓地坐了起来。

    “你快点,我还得抓紧时间换被单褥单呢! ”护士离开之前,又对她说。

    她呆呆地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细细的一道浅红色的疤线,
就像牛皮筋的勒痕。

    她想: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徐淑芳,徐淑芳,你永远也不要再产生弄死
自己的念头! 你一定要倔强地生活下去,看生活到底能将你逼到什么地步! 你再
不要和自己拼,你要咬紧你的牙关和生活拼,和你的命拼……

    她从兜里掏出手绢,用右手将左手那边伤痕包扎上了,仿佛包扎的是什么羞
耻的标记。同时她心里在说:“志松,志松,从此以后我要把你忘掉! 对不起你
的不是我,而是生活! 你要恨,就恨生活吧! ……”

    那老年妇女,似乎躺不住,也坐了起来,望着她说:“你今儿个就出院了,
大娘劝你几句吧! 要我看啊,你性情还是怪好的。你丈夫呢,对你也怪疼爱的,
这病房里,他来看你的次数最多。所以呢,不是我倚老卖老,训导你。我是要教
你一些做个好媳妇的章法。

    小两口过日子,得互相尊重互相让服着点,有了什么你怀疑我,我猜你的事
儿,就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地解释明白了。千万别整天不三不四地斗嘴玩,朝夕
相处,得有个五音六律。商商量量的多和美? 你七嘴他八舌地,就难免不惹气生。
做到这几点呀,十拿九稳你们小两口能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

    女干部噗哧笑了:“大娘,您老原来是位数学教授吧? ”

    她们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未听进去。她默默地换下病服。

    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娟娟,吃午饭了! ”护士第三次来到病房。

    “不吃了! 不是限我十分钟内出院吗? ”姑娘没好气地回答。

    “吃吧! 我们主任医生就那么个怪脾气,你吃了饭再走,他也不至于夺下你
的饭碗,用大棍子把你赶出去呀! ”

    “哼,让我多住一天我也不住了! ”

    “你盼的信到手了么! ”

    “哎,中午有什么好吃的菜? ”

    “排骨。”

    “没情绪。”

    “鱼。”

    “没情绪。鱼啦肉啦的,吃够了! ”

    “还有豆芽菜。”

    “豆芽菜? 那我可得吃一顿! ”

    “这么爱吃豆芽菜? ”

    “我体内缺的不是脂肪,而是维生素。维生素能使人皮肤细嫩,脸色白净,
这你都不懂? ”

    “你这么白白嫩嫩的,还怕不能让小伙子们一见动心啊! ”

                               5

    “去你的! 快替我买吧! ”

    “好嘞! 几份? ”

    “两份! 两份豆芽菜,二两饭,别的什么菜也别买了啊! ”

    豆芽菜……

    豆芽菜……

    豆芽菜……

    她忽然扶住桌角,张了张嘴,要吐。

    “你怎么了? ”女干部关心地问。

    “没……什么……”

    她坐在床上,双手放在桌子上,将额头贴在手背上。

    女干部又问:“要不要替你去找医生? ”

    “不……”她坚决地说出了一个字。

    老年妇女也关心地问:“姑娘,你……是不是怀着身孕呀? 那你今后可要当
心自己啊! ”

    她胃里仿佛有十二把大板锹在翻搅,使她一阵阵地恶心,恨不得一下子将胃
里的全部东西都呕吐出来。

    豆芽菜! ……

    为什么今天中午医院里偏偏要吃豆芽菜? 为什么在她即将离开医院之前让她
听到这三个字? 生活,生活,你随时随地都要和我作对吗?

    “‘豆芽菜’,今天中午,该你去给咱们买包子了啊! ”

    “‘豆芽菜’,你怎么还不去? 今天中午我们要是吃不上包子,就吃你! ”

    在那几个和她一块儿卸煤的人中,有一个的外号就叫“豆芽菜”。瘦小,大
头的那个。

    那一天,他情绪很异常,大家看出他有心事,询问他,他只字不吐。

    他还是给大家去买来了几斤包子,还买了一些肠啊肚儿啊之类的,还买了一
瓶白酒。

    他们虽然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吃午饭,但从未在一起喝过酒。

    起码自从她加入他们之间后,他们没在一起喝过酒。

    “你为什么买酒? ”他严厉斥问“豆芽菜”。

    “我……这几天心里闷得慌,哥儿们一场,就算我求你们陪我喝点……以后,
也许想凑在一起喝的时候,还没机会了……”“豆芽菜”小声解释。

    “喝点? 喝起来你们就不是喝点了! 都喝得醉醺醺的,下午那三车皮煤靠谁
卸? ”他从“豆芽菜”手中夺下酒瓶子,要抛到车皮外去。

    “别……”她拦住了他,替“豆芽菜”请求,“既然买来了,就让他们喝点
吧,我把着酒瓶子还不行吗? ”

    在卸光了煤的空车皮里,她和他们围坐着喝起酒来。没有什么可以当杯,就
都对着瓶嘴喝。虽然酒瓶子控制在她手里,但最后一瓶酒还是被喝光了。

    他也喝了。她也喝了。

    下午大家带着醉意卸光了三车皮煤。

    第二天,“豆芽菜”没来干活。

    第三天,“豆芽菜”也没来干活。

    第四天,“豆芽菜”来了,光干活,不说话;别人休息,他还干。

    夺下他的大板锹让他休息,他就呆呆地坐在煤上,两眼发直。

    大家逼着他说出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才不得不告诉大家,他已经报名下乡了。

    她问:“将你父母迫害死的人查出来了? ”

    “豆芽菜”沉默许久,才古怪地向她笑着回答:“已经正法了。”

    “那,咱们替他买点什么东西吧? 在一块儿干了这么多日子的活,应该有点
表示对不对? ”她征询地望着大家。

    大家纷纷点头。

    “豆芽菜”却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必替我买什么东西,下乡应该准
备的东西,我都准备齐全了。”

    下午三点多,卸完了煤。

    大家正要分手时,三辆公安局的摩托开来,在铁道旁急急刹住。

    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豆芽菜”却跳下车皮,在两条铁轨之间逃跑。

    几名公安人员猛追。

    大家怔怔地望着“豆芽菜”逃到了铁路桥上,回头看看,犹豫一下,翻跃桥
拦跳了下去。

    桥下是一条大马路。他们朝马路跑去。

    等他们跑到时,马路上已经围了一圈人,一辆卡车停在人们中间。

    她挤入人群,看到了脸朝下卧在马路上的“豆芽菜”,看到了鲜血……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被汽车轧死的人。

    她离开了那条马路很远很远,才发觉自己是被他搀着在走。

    她两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扶住路旁的一棵大树,呕吐不止,
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第二天,她来干活的时候,只见到了他,另外三个伙伴都没来。

    他说:“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她茫然地瞧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从今天起,我也不干了。”

    她目不转睛地瞧了他许久,失落地转过身,一步步走了。

    “等一下。”他叫住她,大步走到她身旁,注视着她说,“一块儿干了半个
多月的活,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

    她低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我叫郭立强。”他说,“这纸条上写着我家的住址,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
助你的,就去找我吧! ”说罢,将纸条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挣到了八十多元钱。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将钱全部交给了继母,自己
连一元钱也没留下。

    一个星期后,妹妹出嫁了。

    当妹妹在两个伴娘的陪伴下,走出家门,就要钻进小汽车里的时候,回头看
了一次。

    她不知妹妹是回头看她还是看继母,但她却赶紧对妹妹作出祝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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