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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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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

    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

    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起来。

    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

    妻却扑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用陷入绝境的人那种不寒而栗的语调说:
“我真是害怕极了啊! 害怕我们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长期地待业下去……果
真那样我们可怎么办啊! ……”

    他猛地推开妻坐了起来,扯过棉袄就掏烟……

                第四章

                                1

    倘若每座城市只有一幢房屋;倘若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一百万人,几百万
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巨大的穹顶之下,像一家人一样;倘若他们都能够成为自己命
运的主宰者,有充分的信心和足够的能力抗拒社会的任性对他们命运的摆布,那
么城市将会变成怎样的舞台呢? 仇恨,这种由高级思维和可怕情感而对人类心灵
产生的彼此具有诱发性的污染,是否会消除呢? 由此而导致的种种悲剧是否会从
社会的节目单上减少一些呢?

    呵,你这年轻的城市,你这三百万儿女的母亲呵,当你目睹你的孩子们之间
由于受命运的捉弄而彼此仇恨甚至产生彼此杀戮的动机时,你又为什么那样麻木
那样无动于衷地缄默着? 难道你对他们的爱由于他们人数众多而变得如冰一样冷
如水一样淡了么? 哦你快看呀,你快将你的脸转向这一条在昨天热闹的喜剧和严
峻的悲剧同时发生过的小胡同呀! 你快将你的目光注视到那个残留着花圈的灰烬
和喜庆的彩纸屑的院落呀! 你快将你的制止的呼喊从贴着双喜字的倾斜的门和低
矮的窗传人寒酸的新房啊! 你看到了么你? 你的一个孩子,由于仇恨的作用,又
一次操起了尖刀!

    世间未经探勘的险境,不在大陆上,不在海洋中,而在人们的头脑和心里。
某些人的人格防线一旦受到袭击甚至被突破,他们心底里激起的报复的狂飙是猛
烈于一般人十倍的。

    郭立伟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猛烈的渴望实行报复的狂飙在他胸膛内卷荡呼
啸。他手中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推磨一下,报复的狂飙便在他胸膛内冲腾一次。它
是那么样的猛烈,仿佛就要鼓破他的胸膛,随之鼓破这小小的新房,在天地间造
成一种真正的风暴!

    受伤的蚌用珠来补它们的壳。

    郭家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是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受的种种屈辱和艰难岁
月所沉淀的同质岩层。

    十几年前,他们家这一带的小街窄巷,还都没有下水道。各家各户的脏水,
是靠脏水车运到市郊的下水道总口的,每天早晚各送一次。拉脏水车的,是一匹
瘦骨嶙峋的老马,伴着这匹老马走街串巷的,是郭家兄弟的父亲。父亲手持木梆,
蹒跚地跟着老马踉踉跄跄的步子,不停地机械地敲着,在每一个大杂院前都必须
停一阵。

    各家各户的人听到梆声,便从家中拎出或抬出脏水桶,倒人铁箱式的脏水车。
他们家原先并不住在这一带,家境原先也并不很贫困。

    甚至还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他们的父亲,曾开过一个卖杂货的小铺子。小
铺子归公后,家中曾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父亲每月也有固定收入。后来,
他们的父亲由于贪污罪被判了刑。当警车开入他们家住的那条街道时,弟兄俩和
许多小孩子一块儿跟在警车后面奔跑,一块儿呼喊:“抓坏人喽! 抓坏人喽! ”
警车却在他们家门外停住了,父亲被铐着锃亮的手铐从家中带出来,押上了警车
……

    那一年哥哥十四岁,弟弟九岁。

    他们不相信父亲会是一个贪污犯。他们幻想着明天,后天,最迟大后天,会
有另外一辆车,当然不应该是警车,将父亲送回家。

    警员们会羞愧而负疚地当众向父亲,向母亲,也向他们赔礼道歉,郑重地为
他们家恢复名誉。

    倒是有另外一辆车开到了他家门前。不是送回父亲,不是来为他们家恢复名
誉。

    而是查封他们的家。

    父亲果真是一个贪污犯,而且是一个长期贪污,多次贪污的贪污犯。

    父亲已在法律面前低头认罪了,被判刑八年。

    父亲在外还供养着一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和那女人姘居了整整六年……

    家中的房产、家具、存款都统统被没收充公了。

    母亲不得不带着他们来到这条小胡同这个大杂院住下。

    他们对父亲的爱对父亲的尊敬对父亲的血缘之亲骨肉之情,连同“父亲”两
个字从他们快乐的儿童世界中抹掉了。羞耻如同厚厚的茧壳一层层缠裹住蚕蛹,
从此缠裹住了他们还未接触过任何丑恶的幼小心灵。他们不能理解那个在家中似
乎对母亲很体贴,在邻居面前似乎很正派的父亲,原来竟是一个伪君子。这种忍
心的欺骗使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对生活可怕又可耻的另一面受到强烈无比的震撼。

    他们从此变成了两个孤僻的自卑的孩子。

    父亲由于生病提前三年获释。

    母亲居然还将父亲接回了家! 弟兄俩不跟父亲说一句话,也对母亲产生了鄙
视,对母亲变得粗暴起来。父亲卑下地承受着儿子们对自己的惩罚,母亲隐忍着
儿子们的粗暴。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两兄弟都没有加入“红卫兵”。
他们自认为是比那些“走资派”、“右派”、“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臭
知识分子”的子女们更卑贱的人。那些子女们也还有暗中互相同情的伙伴,而他
们则属于“坏分子”的后代。“坏分子”的内涵除了贪污犯还包括盗窃犯、抢劫
犯、强奸犯、诈骗犯。他们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社会的垃圾桶里。

    按照“给出路”的政策,父亲成了这一带赶脏水车的人,一个哑巴似的最负
责的赶脏水车的人。

    父亲每天在这一带小街窄巷中敲起梆子的时问,从未早过或迟过一分钟。是
想以此向人们表示忏悔? 还是想以此获得人们的一点怜悯? 只有父亲自己心里知
道。从没有谁对父亲表示过什么,他在人们眼中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没有区别。

    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生命力是很强的,并没在哪一天如人们担心的那样突
然倒下。父亲却在有一天帮一个女人拎起脏水桶往脏水车里倒时突然倒下了。脏
水泼了他一身,再也没爬起来。

    兄弟俩的耳膜又开始熟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像木梆声一样单调,但绝不如
木梆声那么脆响的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母亲纺石棉线的声音。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满屋飘飞着白雪
般的石棉的飞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精会神地解数学题或几何题,仿佛社会
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干,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
何的世界里去似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编织着该属于成年人的梦——
塞满一个个抽屉的钱,宽敞的房子,体面的衣着和人们的真诚的尊敬,借以哄骗
自己那颗幼小的心灵。

    弟弟当时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学校里曾是个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
的学生。这一点如一缕烛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里。虽然小小的自
珍的蜡烛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却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烛光对他的宝贵。因为
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
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
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
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少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
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
分。

    哥哥一个字也没回答。

    “被坏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

    “你在听妈说话么? ”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 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 ”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
掩饰的憎恨。

    纺车疲惫地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
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阴间去了
……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

    啪! 又是一响。

    纺车疲惫地嗡嗡着。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
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
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
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
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传来,
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2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
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
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
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嗡……嗡……嗡……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
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
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
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

    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
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
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
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
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
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
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 你病了? ……”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病……”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 ……”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
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
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
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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