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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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
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
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
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
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
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
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
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
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
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竞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
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
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需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
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
影不行吗? ”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会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
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
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 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
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
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
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
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强一些,因为他
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
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
是预先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交给了妻。妹夫也给
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交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
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 ”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
一分也没花呢! ”
“我们带了一些回来,还够维持几个月的。”他用谎话欺骗妹妹。
其实妻也欺骗了妹妹。那三十元钱已经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为他
买了一件铁灰色的卡中山装。
他曾将这件体面的衣服套在兵团战士的破黄棉袄上,在妻的鼓励之下去到歌
舞团碰了一次运气。
费了半天口舌,传达室的老头才放他进入歌舞团大楼。
他找到办公室,一位好像是领导者模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明来意,用连
点礼节性的热情都没有的口吻回答他:“我们的人员已经超编了,将要淘汰下来
的歌舞演员还不知道往哪安排呢! ”
他恳求地说:“那么您能不能先听我唱一首歌? ……”
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几天后就过新年了。
他发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给的钱。妹妹二级工,妹夫也是二级工。妹妹
妹夫要赡养两位老人。母亲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依靠父亲的退休金吃饭。父亲是
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块。
他双手插在破黄棉袄衣兜里,缓慢地走着。两个女儿跟随他和妻返城后才知
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糖葫芦的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他因为打了两个女儿而有些
难过。
想到了女儿,便也想到了妻。
妻大概已经搂着女儿们睡熟了吧?
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都是那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城市好像服了一万瓶安眠药。
他忽然对这座能够安然人睡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嫉妒和怨怒。
他想用自己浑厚宽广的声音吵醒它。
于是他又敞开喉咙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他的歌声是那么低沉那么悲怆那么凄凉那么辽阔! 如一道久阻的闸门骤启,
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触一切的愁绪一切的郁闷奔泻千里,顺笔直的大马路翻涌向
前!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孤鹏巨鹫,在这寒冷的夜晚从这宁寂的大马路上空翱翔而
过,双翼将风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敞开喉咙唱歌了。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自己的歌声
竞如此冲天动地,如此浩荡辉煌。再也没有比万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
台了。他幻想着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礼服的大提琴手排开在他身后弓弦齐运为他伴
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隐蔽在马路两旁的一条条街巷之中,如同隐蔽在巨大舞
台的两侧。而他觉得这城市的千灯万盏都是为他而照耀的。马路两旁高低参差的
楼房将他的歌声制造成多层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马路左边望了望,又朝马路右边望了望,没有一幢楼房
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盏盏水银路灯居高临下从远远近近瞪着他,仿佛在
取笑他。
城市对他的歌声充耳不闻。城市城市你聋了吗?!
他突然举起双臂大喊:
喜儿,你爹把你卖了啊!
卖了……
卖了……
多层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着……
一辆摩托车不知是从哪一条街巷中驶出来的,怪叫一声在他跟前刹住。车上
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警”字。
骑在车上的治安巡警一脚撑地,对他猝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如梦方醒,产生了一种想跟这名治安巡警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便
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 ”
“歌唱家? ……”治安巡警凌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
“对,省歌舞团的郭颂是我的老师。歌唱家郭颂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就是
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个郭颂……”
治安巡警威严地沉默着。
“没听说过? ……”他表示大为惊讶地耸了一下肩,“那么这首歌你一定听
过……”说着,就又唱了起来:
乌苏里江长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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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唱! ”巡警喝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
“我……我叫马路红,牛马的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红彤彤的红……省歌
舞团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马路红,几天前报上登过介绍我的文章,读过吗? 写得
还不错,就是把我吹捧得过高了。这类文章容易使人骄傲,是不是? ……”
“拿工作证来! ”
“工作证……”他佯装在几个衣兜里翻找,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
“咦,我的工作证呢……可能没带在身上……”
“我看你这一身明明是个返城知青! ”
“对,对! 我是返城知青……”
“那你说你是歌唱家?!”
“请别误会,这并不矛盾啊! 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团把我从北大
荒调回城市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著名歌唱家郭颂亲自把我调回来的! 您怎么不知
道郭颂这个名字呢? ……我仍穿这身兵团战士的服装,是因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
聚会,我得穿的和大家一样,是不是? 要不,会对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
是不是? ……”
巡警有点半信半疑了,又问:“你喝醉了吧? ”
“没有没有! ”他连连摇头,“喝酒损伤嗓子,我从小滴酒不沾……”说着,
俯下身,对巡警的脸呼出一大口气,“一点酒味也没有吧? ”
巡警皱起了眉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
“马路红,我这名字很容易记。以后要看演出的话,只要是省歌舞团的演出,
去找我。三两张票,绝不成问题! ”
警帽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们算是朋友喽? ”
“当然! ”
“离家还远吗? 我用摩托送你一段? ”
“不必。我就要到家了。”
“走吧! ”
“嗨咿! ”他举起手臂,向对方敬了一个很帅的德国党卫军式的军礼,然后
迈开步子,以军人的步伐气宇轩昂地走了。
那年轻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对一个名叫“马路红”
的年轻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见妻和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了,悄悄脱去衣服,不发出一点声响地
上了床,轻轻躺在妻身旁。
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占领一张新婚夫妻的双人床,亲密无间。
他这时才发现妻并没睡,在默默流泪。
“你为什么哭啊? ……”他耳语般地问。
妻转过身去。
他将妻的身子扳了过来,注视着妻,追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 ”
“我……我把买衣服剩下的那几块钱……丢了……哪儿都找了……找不到…
…”
妻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抽泣。
他要凑合着过新年的种种渺小计划成为泡影了。
“丢就丢了吧! ”他双手替妻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心中忽然对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怜爱。他冲动地将妻拉进自己的被窝,紧
紧地将妻的身体搂抱在自己怀中。妻温柔的美好的身体使他的灵魂感受到真真切
切的安慰。这灵魂此时此刻是太疲惫太需要安慰了! 他此时此刻是什么都不愿去
想什么都不愿去愁什么都不愿去烦恼了! 他只需要她。只需要从她身上所获得的
那种超过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将自己沉没在对她充满怜爱的炽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
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 ”
“我也是。”
“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会自杀的! ”
“我也是。”
“我爱你甚于爱我们的孩子。”
“我也是。”
“我爱你,我真是不能没有了你啊……”
“我也是。”
于是他在妻的脸上印下了无数亲吻。
他鲁莽地解开了妻的衬衣扣,将脸偎在妻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这世界在
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乱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从妻的
抚摸中,贪婪地感受着一种母爱般的怜情。这正是他内心里对妻所深深怀有的,
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够给予他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冲动的情欲,毋宁说这是一种互
相体恤的情愫。他要获得这种心理上的满足的要求,是强大于获得另一种满足的
要求的……
妻用她母爱般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那灵魂的和肉体的双重冲动,轻轻吻了他
一下,婉语说:“睡吧……”
他不做声,也不动。仍将脸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怀里,感到内心正在一种软弱
的状态中重新积聚着某种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为卖掉十几盒香烟而走遍
全市各个地方了。
妻又说:“今天敏华来了,送来两张明天的电影票……”
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
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
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