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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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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似乎刚开始不久。那当丈夫的向男记者敬烟。男记者并不推拒,吸了两
口,问:“那么事实应该是这样的哕——孩子根本不是被你们抛弃的,是求人照
看,因为当时火车站混乱,你们找不到替你们照看孩子的那位解放军了,对不对
? ”

    那丈夫赶紧附和:“对,对! 就是这么回事! ”

    两位记者对视一眼。男记者又问:“那么,为什么不让车站的广播处广播一
下呢? ”

    “嗨,当时火车站那种混乱情形,你们是想象不到的! 广播处关着窗,关着
门,广播员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

    那丈夫说起话来,表情丰富,绘声绘色。相比之下,那妻子沉默多了,倒好
像孩子不是她生的,是她丈夫生的。而男记者感兴趣的,分明是那丈夫;女记者
感兴趣的,分明是那妻子。

    女记者问她:“请您再详细说一遍当时的某些细节,比如您将孩子交给那位
解放军同志时,是要去干什么? ”

    男记者说:“对,细节很重要。那就请您再详细说一遍吧! 这有助于我们帮
助你们,使孩子顺利回到你们身边。”

    “这……上厕所……”

    “你当时在不在你妻子身边? ”女记者突然将脸转向那丈夫,出其不意地发
问。

    “在! 我不在我妻子身边还能在哪儿? ”

    “那么你为什么不将孩子交给你丈夫呢? ”女记者的脸又迅速转向了那妻子,
目光盯得对方低下了头去。

    “是啊,你为什么不将孩子交给你丈夫呢? ”

    “我……我……”

    那妻子抬头看了两位记者一眼,继而看看她的丈夫,似有难言之隐,复低下
头去。

    “光她需要上厕所,我就不需要上厕所啦? 我当时也急着要上厕所嘛! ”那
丈夫站了起来,感情冲动地在所余有限的空间来回走。

    男记者说:“别冲动。这不过是一些细节问题,无关紧要,想询问清楚是我
们的职业习惯。”

    女记者对那丈夫笑了笑,继续问:“我还想知道那孩子属什么的? 以及出生
年月日。那孩子胸前有片痣您记得吗? 手掌一般大,是这种形状的。”女记者说
着,用笔在小本上画。

    那丈夫瞅着,说:“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 我的儿子嘛,连这么明显的标
记我还能不记得! 可你们为什么总纠缠这些细节? 我们是孩子的生身父母,我们
当年不是抛弃了孩子,是失去了孩子! 你们如果真有诚意帮助我们,就敦促收养
孩子的人来见见我们好了,其他的一切事不劳你们费心……”说着又坐到妻子身
边,用一条手臂搂住妻子的肩,在两位记者面前摆出一副“恩爱夫妻”的姿态。

    两位记者又对视了一眼。

    不料他的妻子将他的手从肩头上推下去了,说:“你满口胡言乱语。孩子胸
前根本没有什么痣……”

    忽然她伏在桌上哭了:“我不来你非逼我来! 不是你的骨肉,即使归我们了,
你能爱他吗? ……”她难以抑制地哭着,再也不抬起头来。

    两位记者和那当丈夫的,三双眼睛久久地互相凝视着。

    “是的,我不是那孩子的父亲。”那丈夫相当之镇定地承认道。

    随即又站了起来,又在有限的空间走着,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挥舞着,
“但我现在是她的合法丈夫! ”一指他的妻子,“你哭什么? 有什么可哭的! 孩
子,我们也是可以不要的。但我们不能在没有任何条件的情况下不要! 人性必将
站在我们的立场上! 生身母亲的权利必将站在我们的立场上! 你们总不至于怀疑
她冒充那孩子的母亲吧! ”

    那妻子哭得更悲哀了。

    两位记者默默地瞧着那丈夫,目光中都流露出了鄙视。

    “他们抚养了别人的孩子,他们获得了社会的赞美。这对他们已经是一种补
偿了! 可我们呢? 我们失去了孩子,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公平吗? 我的妻子,
她肚子里怀了那孩子十个月! 她为那孩子经受过生育的痛苦,难道她无权获得某
种补偿吗?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有人敲门。

    他脸上那种既坦白且无赖的表情,他眼中那种既贪婪且无耻的眼神,倏忽间
便全部消失了,消失得非常之快。一种仿佛具有良好教养的气质,又归复到了他
身上;一种仿佛高尚的表情,又归复到了他脸上;一种仿佛磊落的眼神,又归复
到了他眼中。归复得非常之快,他整个地倏忽间变了,彻底变成了一位正人君子。
他犹豫片刻,从容不迫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

    男的问:“您贵姓? ”

    “免贵姓韩。”他矜持地回答。

    “从上海来的? ”

    “不错。你们是……”

    “我们是晚报的记者,你们的信我们收到了。”

    女的说:“我们晚报对这次采访很重视。这是我们记者部王任。”

    “十分感谢! ”他将他们请了进来,望着已先到一步的两位“记者”,冷笑
道:“他们也是晚报的记者,你们不需要我互相介绍吧? ”

    两位冒充的“记者”不禁缓缓站了起来,不知所措……

    十几分钟后,一位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被服务员诚惶诚恐地引人了这个房间,
早有一些住客拥挤在房间门口看热闹。

    那位妻子似乎比两位冒充的“记者”更加尴尬,身体朝向一隅,低低地垂着
她的头。

    四十多分钟后,姚玉慧出现在附近的派出所,见她的妹妹和未来的妹夫规规
矩矩地贴墙站着。妹妹对她作了个鬼脸儿。

    “姚主任,您请坐。”那位民警对她相当客气,“咱们见过一面。

    您忘了上次您陪夏律师来了解过一桩民事纠纷案么? “

    她点点头,表示没忘。

    “他俩冒充记者,进行非法的所谓采访。”对方指了指她的妹妹和未来的妹
夫,“还说他们是离休的姚市长的女儿和女婿。我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更不
敢贸然惊动姚老,所以呢,就用电话把您给请来了。”

    她不无惭愧地说:“他们确实是我的妹妹和我妹夫。”

    “那就简单多哕! ”对方拉开抽屉,取出录音机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笑道,
“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姚主任您看,是不是就带他们回去吧? 您工作也
挺忙的! ”

    “好的。我替他们向您保证,今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给您添不必要的麻
烦! ”

    她站了起来。

    对方也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送她,从上衣兜掏出“记者证”欲还给她妹妹,
想了想又揣进了衣兜,说:“伪造得还真不错。你们就别要了,留在我这儿吧。
啊? ”并且拍了拍她那未来的妹夫的肩。

    离开派出所,她不理两位“记者”,径直向自己坐来的小汽车走去,他们逍
逍遥遥地跟随她身后。

    她在车旁站住,转身瞪着他们,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怎么不冒充市长和市
长夫人玩? 哪一天把你们逮捕起来我才高兴! ”

    “姐,你别生气嘛! ”妹妹满脸功大于过的得意,将录音机朝她一递,笑模
笑样地说,“我们也是为你那位兵团战友吴茵摸摸对方的底牌嘛,你这两天不是
一直在为她的事儿分心么? 又要替她请律师又要帮她打官司的! 带回去听听,有
大大的参考价值! ”

    她的表情有所缓和,夺过录音机,喝道:“上车! ”

    在车内,她迫不及待地听起了录音。

                                10

    坐在车后座的她的妹妹和未来的妹夫更加得意,她在他脸上啪地亲了一下…


    当天晚上,姚玉慧、夏律师、姚守义、严晓东、吴茵和徐淑芳,聚在徐淑芳
的客厅,一个个侧耳聆听那盘录音。

    “太无耻了! ”姚守义拍案而起,“宁宁明明是被遗弃的,如今他们倒说是
丢失! 早知如此,当初王志松就不该将宁宁抱回家,而应该让那位解放军往失物
招领处送! ”又一步迈到夏律师跟前大声说,“夏律师,您一定得帮我们打赢这
场官司! 这不是吴茵一个人的事! 这是我们几个……”

    夏律师“嘘”了一声。他只好忍气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严晓东坐在他旁边,似听非听,吸着烟,翻着《大众电影》。

    姚守义劈手夺过,将它从敞开的房门扔进了卧室。

    听完录音,几个当年的兵团战友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射到了夏律师身上。

    姚玉慧说:“老夏,这种事儿你经验丰富,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

    夏律师却望着吴茵问:“你丈夫怎么没来? ”

    “他……工作忙……”吴茵低下了头。

    徐淑芳替她解释:“她丈夫最近当了局党委秘书处处长,工作很忙很忙。”

    夏律师望着吴茵追问:“那,他是怎么想的呢? ”

    吴茵不得已抬起头,忧心忡忡地说:“他和我一样,也是很爱宁宁的。”

    这时,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宁宁正欲挤进来。一只手将宁宁拽开了,
曲秀娟的声音在门外说:“宁宁,你再跟几个小阿姨到院里去玩会儿,啊? 你妈
妈正和大家谈重要的事儿呢! ”随即自己进来,将宁宁关在了门外。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后,环视着众人,最后盯着严晓东问:“刘大文搬你们家
里去住,两位老人没不高兴吧? ‘’”什么? “始终闷声不响地吸烟的严晓东抬
起了头,莫名其妙地问,”干吗往我家搬啊! “

    他觉得和大家相比,他是个说话最没意义的人,所以他不愿发言。如果不是
曲秀娟那句话使他莫名其妙,他很可能从始至终不开口。

    姚守义赶忙接过话茬:“我昨天晚上不是在你家对你讲了么? 刘大文家是拆
迁户,暂时先住你家一段日子……”

    “你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对我讲这件事! ”严晓东火了。

    “是么? 我真没讲? 那也许是我忘了。”

    “你小子还也许! ”严晓东怒冲冲地站了起来,跨到电话跟前,抓起来就往
家里拨电话,“妈……我是晓东……我知道,我知道,忘了跟你和我爸打声招呼
了……让他们住客厅里吧,客厅宽敞些……东西不少? 那就随便他堆,随便他摆
吧! 是我当年的兵团战友……好人! 妈你千万相信我,是绝对的好人! 跟我爸爸
好好解释……千万压住他的火……〃 他放下电话,狠狠地瞪着姚守义。

    姚守义抱歉地挠挠头说:“要是又惹你老头子不高兴了,你也”哼! 一卡车
东西都卸下来了! 诸位失陪,我得立刻回家照应照应! “说着往外便走,走出门
外又返身对吴茵说,”他们都是比我高明的人,让他们给你出主意吧。有用得着
我这个低下人物的地方,告诉我就行! “

    “哎,我派车送你! ……”徐淑芳起身阻拦,但他已噔噔噔跑下楼了。

    曲秀娟对姚守义责怪道:“你看你办的什么事儿! ”

    姚守义红了脸笑笑:“没关系,随他去。”

    姚玉慧说:“咱们还谈正题吧! ”

    好像在这种情形下,她的身份依然是办公室主任或教导员,是在由她主持召
开一次特别会议似的。而奇怪的是,不唯姚守义他们,连夏律师在内,也都分明
受着某种习惯心理的约束,不言而喻地认同了她的资格。

    夏律师默默地向姚守义讨了一支烟,吸几口后,深思熟虑地说:“不到万不
得已的时候,不要诉诸法律。因为一位生身母亲希望儿子回到自己怀抱的要求,
无论孩子当年是被她丢失的或遗弃的,无论是在中国或外国,都将受到普遍的同
情。对方的丈夫说得一点儿没错,人道,人性和法律,不可能不站在生身母亲的
立场上。

    谁都有权严厉地谴责一位生身母亲遗弃儿子的做法,却谁都无权阻止一位生
身母亲希望儿子回到自己怀抱的要求。“

    吴茵打断夏律师的话,急切地说:“我绝不奉陪对方上法庭! 我绝不让宁宁
站在法庭上,面对两位母亲进行选择,那太伤害孩子的心灵了,他才六岁! 如果
真把我逼到了这一步,我……我就让他们把宁宁带走好啦。”她哭起来。

    徐淑芳便起身坐到她旁边,搂着她肩膀,用无言的亲密安慰她。

    “有了! ”姚守义忽然大声说,“我有一个高招了! 明摆着,他们来认孩子
是假,来敲诈才是真正目的! 吴茵辛辛苦苦将孩子抚养到六岁,还要受敲诈,如
果让对方的目的实现,这世道也太他妈的不公平了! 干脆,吴茵你明天就把宁宁
给他们送去,把球踢给他们,看他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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