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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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人性转化的生活中暴露得如此生动,如此鲜明。正像他们那一批中,某些人身
上的优点和美点、特点,在今天发扬得无比充分无比光彩夺目。
应该结束了。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归根到底,拯救刘大文灵魂的只能是刘大文自己。我不是修女,她想。把一
个变成像他这样的男人从那么一种虚假涅槃中拖拽出来,是要比爱上一个像他这
样的男人更费精力更费时间的。
而她的精力和时间对另外的几百人的切身利益负着义不容辞的重要得多的责
任。
于是她侧过身,躺得更舒展一些,一会儿便酣酣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
当她醒来时,发现雯雯和蕾蕾一左一右偎在她身旁。她们分别搂抱着她的两
条胳膊,还在睡。而她记得她是躺在床边的。她大为诧异,搞不明白“布局”是
在什么情况改变的。
她抽出被雯雯搂抱着的胳膊,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半了。
“孩子们,该起床了。”
她触触雯雯,又触触蕾蕾。她们却更紧地偎贴向她的身体,她们在半睡半醒
的状态中,无言地向她表达着一种真实的依恋之情。
她想起昨天晚上和她们捉蟋蟀时,她们对她说的“两个妈妈”的话,一股柔
情充满心间。
“孩子们,再不起来,你们上学会迟到的! 我数一二三,和阿姨一块儿起。
一、二、三! ”
她们比她更迅速地坐了起来。
雯雯说:“阿姨,其实我们早醒了! ”
蕾蕾说:“阿姨,我们不过装作还没醒的样子,喜欢和阿姨多躺一会儿! ”
“孩子们,我怎么睡到你们中间了? ”
她们便调皮地格格笑起来。
她想象着她们在自己完全睡熟了的情况之下,怎样将自己从床边挪到床中间,
自己竟全然不知,也笑了起来。
“你们夜里没有听到……你们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么? ”笑罢,她又有些不安
地问。
“老鼠? 自从爸爸撒过了一次药,我们家里早没有老鼠了呀! ”
蕾蕾眨动着大眼睛,肯定地回答。
“蕾蕾,别说得那么肯定嘛! ”雯雯以大人的口气教导妹妹,“对自己没把
握的事儿,就不能那么肯定。咱们在砖瓦堆上捉蟋蟀的时候,有好几次不是发现
老鼠了么? ”
“那是在外边呀! ”蕾蕾予以反驳。
“你能保证一只都没有从外边跑进屋里么? ”雯雯据理力争。
“那你夜里听到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了么? ”
“我……”当姐姐的看了徐淑芳一眼,低下头回答,“没有。我什么也没听
到……”
她看出,雯雯听到了。
她不禁绯红了脸。
蕾蕾却问:“阿姨,你怕老鼠么? ”
“什么老鼠不老鼠的,一早晨起来别那么多废话! ”刘大文在外屋厉声训斥。
蕾蕾将嘴凑近她耳朵,悄悄说:“阿姨你别怕,有我爸爸呢! 我爸爸会消灭
老鼠的! ”
雯雯一边穿鞋子,一边从旁注视着她的脸。在小姑娘的目光中,包容着那么
多发自内心的亲爱。
唉,雯雯,雯雯。你以为你听到了,你以为你明白,你大概就同时以为我已
经等于是你们的妈妈了么? 你还很幼稚噢! 那什么也不等于啊! 尽管我喜欢你们。
她禁不住在雯雯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结果引起蕾蕾的嫉妒,也将一边脸蛋凑向了她,她只好再亲蕾
她拉开窗帘,天格外好,明媚的阳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转过身,发现雯雯和蕾蕾并坐在床畔,都在默默地似有所问地望着她。
“你们为什么这样望着我? ”
蕾蕾说:“阿姨,你什么时候和我爸爸结婚呀? ”
雯雯不开口,目光中有着同样的问号。
她一时很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蕾蕾,我揍你! ”刘大文在外屋吼。
她朝墙上袁眉的大照片看去——阳光映耀着它。他的“小女孩儿”那永恒的
甜美的微笑仿佛对这个已失去了她的家庭仍具有统治的意味。那是美的统治,那
是魅力的统治,那是女性的温良贤慧的品格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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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她”既深怀敬意,亦大不以为然。因为她确信好女人各有其美点。因
为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好女人。不但在男人眼里是个好女人,在女人眼里也是个好
女人。并且,她确信,一种不寻常的品格,正在自己身上萌生着,形成着。如果
“她”仍活着,“她”不过是一个美貌的贤妻良母,而她将会越来越是一个杰出
的女性。美貌是逐渐衰老的东西,而品格能使人保持其更长久的魅力。是的,是
这样的。她凝视着“她”,骄傲地想。她虽然预见不到自己将做成功些什么事,
但她确信,在她生活道路的前面,肯定有许多事在等待着自己去做。在做成功一
件又一件事的同时,她有着充分的信心使自己由一个好女人改变为一个杰出的女
人。她不已经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女厂长了么? 她甚至觉得,袁眉那永恒的甜美的
微笑中对她或多或少流露出了羡慕和钦佩。
可刘大文是睁眼瞎,他看不到这一点。这是他的遗憾,不是她的。她只不过
替他感到遗憾罢了……
“雯雯,蕾蕾,走,跟阿姨到外边洗脸去! ”见她们仍那么出神地望着她,
她十分亲切地笑了笑,端起脸盆带领她们走出屋去。
吃饭时,他照例在桌上多放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雯雯用胳膊肘将那只碗碰掉地上,碎了。
“你! ……”刘大文恼怒地瞪着雯雯。
徐淑芳注意到,那孩子是成心的。
“不是姐姐碰掉的,是我碰掉的。”蕾蕾大无畏地替姐姐承担罪过。
“撒谎! ”当爸爸的更加恼怒,“你坐在她左边,碗在她右边,你怎么能把
碗碰到地上? 嗯? ”
“我不是成心的。”雯雯瞪着爸爸,异常镇定地替自己辩护。
“住口! 我说你是成心的了么? ”
“别责备雯雯,其实是我碰掉的。我不是坐在雯雯左边么? ”她弯腰捡起碎
碗片,之后又说,“五个人围着这么一张小圆桌吃饭,太挤了。大文你应当买一
张大圆桌,总免不了有客人来吃饭的时候啊! 垃圾桶在哪儿? ”
他愣愣地瞧着她手中的碎碗片。
她又问:“垃圾桶在哪儿? ”
他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相当不情愿地告诉她:“在外屋煤箱旁。”
她就走到外屋,将碎碗片儿哐啷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她从容地坐下,接着吃饭。少了一个“人”,雯雯和蕾蕾的举动似乎宽松多
了,他的脸色却变得很阴沉。直至都吃完饭,谁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雯雯和蕾蕾上学去不久,外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司机接我来了。”
“你……稍等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
她站在门口,显出耐心的样子,平静地期待着。
“我……我觉得内疚。”
她并没有因为他说出这样的话而受什么感动。她想,他是应该感到内疚的。
无论对于她,或者对于他的两个女儿,或者对于他自己。
不料他接着说:“我觉得太对不起小眉……昨天夜里,我一时冲动……”他
又朝他的“小女孩儿”的大照片望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 ”
“我混蛋! ……”
他仿佛在默默向他的“小女孩儿”忏悔,默默乞求着“她”的宽恕。
“对我,你就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么? ”
他这才将目光转向她,嗫嚅道:“你……你千万别怀疑,我刘大文是个爱情
不专一的人……我很专一,真的! 昨天夜里,我真是一时冲动。”
“我不怀疑。”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很高兴能从你身上发现一个男人这么
重要的品质,发现了这一点对我也是重要的。我说的也是真的。”
他谦逊地一笑。
“一两个月内,我恐怕不会来了。”
“为什么? 这为什么? 我们不是挺对脾气的么? ”
“我要出差。”这是她吃饭时想好的理由。
“那没什么,没什么。一两个月的寂寞,我是绝对耐得住的……”他又笑了
笑。那是安心的笑,自信的笑。
“再见! ”她也笑了笑,伸出了一只手。
他赶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只容他握了一下,就抽回手,跨出门去。
她的“伏尔加”开走不远,又拐了回来。
“刘大文! ……”她坐在车上叫他。
他换上了一身工作服走出家门。
“刘大文,你去找严晓东,带着雯雯和蕾蕾搬到他家住去吧!
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准会答应。再说,他家房子宽敞。别等撵你搬啊! “
“我……我跟他一直没来往。”
“主动去找他不就有来往了么? 我知道他挺关心你的! 让守义陪你去找他也
行嘛! ”
小汽车又开走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仍呆呆地站在家门口。
“小李,你昨晚有事儿脱不开身? ”
“没事儿啊。”小李回答得毫不吞吐。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
“为了让你感谢我啊。”小李一脸得意之色。
“嗯?!”
“厂长,你别发火呀,我这也叫成人之美嘛! 我是故意对你说刘大文坏话的,
激将法! 越激,越爱。《爱情心理学大全》上是这么讲的! 如果昨天晚上我像上
几次一样按时来接你,能促成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今天早晨这种程度的进展么? ”
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一边暗暗脱下一只高跟鞋,预备在他最最得意忘形
的时刻,用鞋跟往他头上来那么一下,使他牢记以后少自作聪明。
“瞧你俩今天早晨这热乎劲儿,大概难舍难分了吧? 我按过喇叭那么半天你
才出来,我刚开走车你又命令我拐回来。我听你跟他说话那种口气,已经像跟自
己的丈夫说话了似的。”
她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小李的做法固然可恶,动机毕竟是好的,她相信那
是出于他对她的百分之百的善意。她原谅了他,将那只已拎在手中的高跟鞋暗暗
又穿上了。
“你以为你有资格在爱情方面指导我是不是? ”
“那当然喽! 该我们向你们虚心学习的地方,我们就学。该你们向我们虚心
学习的地方,你们也要不耻下问嘛! ”
“哪些人是你们? 哪些人又是我们呢? ”
她以为他指领导者和被领导者。对这方面的一切关系、学问她都有浓厚的兴
趣。
“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是你们,没经历过的是我们。吃过糠窝窝头忆苦思
甜过的是你们,没吃过糠窝窝头没忆苦思甜过的是我们。造反有理过的是你们,
没造反有理过的是我们。下过乡的是你们,没下过乡的是我们。你们大多数人想
的是——我怎么活着才对呀? 我们大多数人想的是——我怎么活着才好呀? 所以
呢,你们总在对和不对之间掂量来掂量去的,而我们总在好和不好之间选择。所
以呢,我们活得就比你们活得好,你们却都自信你们活得比我们好……”
她忽然命令:“向右拐! ”
小李一怔,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把车子开向一片小树林。
她打开车门,欣喜地下了车,独自走到林间去了。秋天第一次使她感到也是
美丽的。尽管眼前所看到的,不过是秋天的些微意趣。林问的落叶托着晶莹的露
珠。她极小心地走着,仿佛唯恐踏碎露珠似的。金黄的落叶像华贵的枕褥,它们
优雅地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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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走一步,它们便发出缱绻的声音,仿佛在互相耳语。仿佛在向她,向这
片小树林细述落叶归根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而几年前,她视它们等待扫走的垃圾。
她奇怪于自己此刻竟有这么闲惬的心境。
她从地上捡起了一片叶子,因为它与别的落叶略有不同,它是肉桂色的,它
的锯齿形的边缘齐整如剪纸。
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表达出享受生活的真实欲望是件羞耻的事? 假装是骗不
了人的,而且会惹人讨厌。这种欲望是隐瞒不住的。就像咳嗽一样,不管人怎样
压制,它还是会表现出来。人生应像我手中这片叶子,从生长到落地,都顺乎自
然才对劲儿。小李,你把你厂长看错了,大大的看错了。我向别人负责时才考虑
对与不对,我向自己负责时只考虑好或不好,如同我要捡起一片落叶一样……
她捡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