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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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五分钟里,她自己也变得像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们一样不安分了。她也
开始横冲直撞起来。她那种横冲直撞带着一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蛮劲儿。那
些欺弱怕强的调皮的孩子们纷纷回避着她了。那些在游艺的时候也尽量不失文雅
或尽量装出文雅模样的姑娘们,也纷纷回避着她了,如同贵妇淑女们回避不拘礼
节的吉卜赛人。孩子们和姑娘们分明都有点儿怕她了。由怕人而使人怕,这使她
内心里特别高兴。她简直有点得意忘形,如入无人之境。多少年来,不,十几年
来,不,也许还要长久,也许从她的童年时起幼年时起,就被生活被周围的环境
被自己对自己合乎种种规范的要求压制得几乎彻底泯灭了的,不甘羁绊的天性,
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在生平第一次游艺的碰碰车场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解放。
游艺场外的郭立伟惊异地望着自己的嫂子。他觉得这个自己以为很熟悉的女
人身上放射出了奇妙的光彩。她一反常态,不复是一个娴静的,循规蹈矩的,被
忧郁愁苦所沉重压迫着的女人了。
她驾驶着碰碰车的姿势何等的潇洒! 她眼睛里闪耀着睥睨一切的目光! 她满
脸都是一个大强者的自信! 她分明不屑与那些曾欺负她的调皮的孩子们周旋了。
她是怎样地在别人面前抖擞着自己的威风啊! 她竞开始故意去冲撞成双成对的
“鸳鸯车”了! 那些姑娘们表情紧张,乱了方寸,甚至惊呼起来的时候——她那
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带着股蛮劲儿的冲撞,大有将人家连人带车撞翻几个个
儿的凶猛之势,引得那些奋不顾身的“骑士”们慌忙救驾。而她却又灵活又敏捷
地一偏车头,与人家擦车而过,造成一种险象,使人家虚惊一场。她的嘴角上就
会浮现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容。终于她激起了那些“骑士”们的“公愤”,
他们联合起来,形成攻守同盟,对她进行“围剿”和“讨伐”,于是在游艺场上
展开了一场“车战”。她毫无惧色,表现相当骁勇。她在“围剿”之下左突右冲,
有时连连被撞,却镇定自若。“骑士”们都一个个冷落了保护对象,在与她一个
人的角逐之中,似乎获得了更大的游艺乐趣和快感。
她在单枪匹马的“鏖战”之中,显得更其潇洒,更其逞强,更其自信,更其
睥睨一切人了。正当她像位骁勇无比的女将似的,与那些“骑士”们“鏖战”得
胜负难分,不可开交之际,第三个五分钟结束了。
她一离开游艺场,就往售票窗口跑。
他一把拽住了她,又交给她十五分钟的票。
她说:“你看着我如何对付他们! ”便迫不及待地又进入了游艺场。
“骑士”们齐声发出欢呼。
一位“骑士”对他喊:“哥儿们,别心疼几块钱啊! 我们这才叫玩出情绪来
了,保证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连这位大姐的一丁点皮儿也不会碰破! ”
他仍只是笑笑,仍伏在铁栏杆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和他们继续周旋,比自
己玩儿还觉得有意思。他感到她之对于他,已不再仅仅是可敬的女人,而更是可
爱的女人了。她身上所放射出的那种逞强好胜的近乎顽童的天性的光彩,吸引着
他,使她在他眼里增添了从前所不曾发现过的魅力。女人不能同时兼备可敬和可
爱两种光彩,女人若使男人觉得可爱必得脱下可敬的披风。他是用一种暗暗惊喜
的欣赏的目光望着他的嫂子。正是在那一时刻,她打碎了她在他心目中固有的形
象,重新在他心目中确立了她的地位——一个可爱的女人的地位……
而她自己全然不知。
我们最普遍的人们,宁肯彻底遗忘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别人眼里
是一个怎样的人或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习惯了贴近别人看待自己的一成不
变的眼光,唯恐自己的天性一旦复归破坏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我们
在玩的时候,常常觉得人人都可以是朋友。觉得人人都更加可爱。
当她和他对坐在冷饮厅的一张小桌旁品着果味冰淇淋时,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地悄声问:“在游艺场上,我……是不是太没个样子了? ”
他反问:“该是什么样儿呢? ”
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儿! ”随后又笑道,
“不过玩得真痛快! 我想象不到我原来是能够这么快乐的……”
他说:“要是中国人都有机会经常这么快乐地玩儿就好了。”
她忽然起身离开了他一会儿,回来后递给他十二元钱,他才知道她是换钱去
了。
“票钱? ”
“票钱。”
“你叫我怎么想呢? ”
如果是在以前,就是在昨天,他说这句话时,也一定会加上“嫂子”两个字
的。
“你别多想啊! 反正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下我心里别扭。”
“那么一会儿你还要给我一杯冰淇淋的钱? ”
她笑了,用手指在他额角上触了一下:“瞧你说些什么话呀! 从小长到三十
岁,我今天才算尽情尽兴地玩儿了一次,还是让嫂子花自己的钱吧! 今天我再不
多花一分钱了,全花你的钱还不行么? ”
他理解了她,也笑了,默默接过了钱。
她重新坐下后,又说:“今后钱对所有的人都更加重要了是不是? ”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今后钱多快乐就多,钱少快乐就少,是不是? ”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吸起烟来,在他那狭窄的眉心,渐渐现出了一道竖着的
皱纹。人们都认为眉心狭窄心胸也必狭窄。她注视他的脸,暗想这种说法毫无道
理,因为她的小伟分明是个乐天的豁达的男人。
她很有耐性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他说:“从前也如此。”
她眯起眼睛,又寻思了片刻,反驳道:“不,从前和现在不一样。
从前我们两人逛一次公园,也许只带五元钱就足够了。从前公园里没有碰碰
车场。我只玩了半个小时的碰碰车,就花掉了十二元.你还没玩儿。从前人人都
逛得起公园,有时间的话甚至可以天天逛。“
“现在也人人都逛得起公园。”
“但却不是人人都玩儿得起碰碰车。如果玩不起,就获得不到那份儿快乐,
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玩得快乐。今天这公园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这儿,一
杯冰淇淋六毛,差不多比公园外贵一倍……”
他打断她的话说:“可是这儿环境幽雅,可以坐下来从容地享用,还有音乐
……”
她也打断他的话说:“不错,你看对面还有舞厅,你看左边还有饭庄。我刚
才顺便问了一下,一张舞票二元钱,一场一个小时。如果我们吃完了冰淇淋,再
去跳两场舞;如果我们跳完了舞,再到饭庄去像样地吃一顿饭;公园离家很远,
得换乘三次公共汽车,如果我们累了,还想坐出租小汽车回家的话……我进公园
时注意了,公园门口有出租汽车站……那我们两个人逛一次公园需要多少钱呢?
……”
他一时不能完全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意思,便一口接一口吸着烟,听她继续说
下去。
“如果我们来到了公园里,也不玩儿碰碰车,也不坐在这儿吃冰淇淋,也不
跳舞,也不到那个挺体面的小饭庄去像像样样地吃一顿饭,只看着别人玩儿碰碰
车,坐在这儿吃冰淇淋,成双成对地走入舞厅,心满意足地从饭庄内出来,在公
园门口坐上一辆出租小汽车回家……那么我们到底觉得有什么意思呢? 那么我们
何必来逛公园呢? 那么公园里这一切变化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我们岂不是在
今天逛十几年前的旧公园么? 像十几年前小学生到公园里来过队日一样,坐在长
椅上啃干面包,喝旅行壶里的凉开水? 如果我们的话题再从这个公园扯开去,你
没感觉到周围的生活发生的变化更大么? 你一定早就感觉到了,我今天也切身感
觉到了。每一种新的变化都给人们带来新的享受,新的快乐,每一方面新的享受,
新的快乐,都必须花钱才能获得,是不是? 所以,我的话千真万确,今后钱多快
乐就多,今后钱少快乐就少。谁也无法预购幸福,但是快乐靠我们自己,从来不
靠神仙皇帝。也不能指望‘政府’! ……”
她说得有些激动起来。
他向她“嘘”了一声,并且挤眼睛。
她下意识地四面望望,见好些人在对她侧目而视。
她站起身坚决地说:“走! ”
他便顺从地跟随在她身后离开了那个幽雅的地方。
他们无言地走到了小河边。
她说:“这儿挺好。”就坐下了。
他便在她身旁坐下了。
她说:“我刚才那些话他们不爱听? ”
他笑笑,老实地回答:“也许。他们看着你那种目光像看着一个‘现代派’
的女人。”
“现代派‘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是’现代派‘的女人? ”
“这……一句话说不清楚……”
“你直说。没关系! 不正经的女人? ”
“那倒不是! 怎么说呢? 真的一句话说不清楚……也许可以这么认为——想
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的女人。”
“你认为我是这样一个女人? ”
“不。我不认为你是这样一个女人。”
“真遗憾! ”
她有点儿沮丧地往河中扔了一块石头。投石惊鸟,惊起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一男一女隐蔽在一块假山石后,她和他都没发现。那一对儿冷不丁地从假山石
后冒出来,倒把他俩着实吓了一大跳! 那女的站起时,衣服的敞领还没扯到肩上
去,样子十分狼狈。
14
她的小伟赶紧赔着笑脸向人家道歉:“对不起,实在是不知道……”
那一男一女,像木偶剧中的人物似的,又缓缓地消失到假山石后面去了。那
男的重新隐蔽前凶恶地瞪了他们一眼,那女的嘟哝了一句:“讨厌! ”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你再接着说,你为什么感到遗憾? ”
“这还用问么? 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不好? 我认为很好! 我怎么不能做一
个那样的女人呢? 我像今天以前那样活着就好? 今天我算明白了,我活得太亏了
! 再像以前那么活着,我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得换个活法! ……”
她又说得激动起来,又捡起了一块石头要往河中抛。他赶紧抓住她那只手,
朝假山石努了努嘴。
“你想怎么活? ”他放开了她那只手:却将那块拳头大的、光滑的鹅卵石拿
在自己手中掂着。它要是被她用力抛在河中,假山石后面那一对儿非得像被弹簧
弹起来一样不可! 那就不知又会是一番什么景象了。
“想怎么活? 第一,要有很多很多的钱! 不管多么脏多么累多么苦多么不是
人干的活,我都肯干! 只要挣钱多就行! 我已经三十岁了,我什么技术也不会,
我可能也只配干那一类别人不愿意干、耻于干的活儿! 挣了钱,我就要快快乐乐
地花钱! 能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 别人怎么享受我就怎么享受! 真的,我长这么
大就没怎么真正快乐过! 你也是! 我挣的钱也要给你花! 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
!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除了你我哪还有一个亲人! 只要你别花着嫂子挣的钱
往坏道上学就行! 如果我们不这样开始想,别人就这样开始想了! 等我们跟在别
人后面开始这样想的时候,生活早就跑到我们前边去了! ……”
她的话感动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而她任他紧紧地攥着自
己的手,丝毫没有抽回的意思。
“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不但已经开始这么想了,而且已经开始这么生活了
! ”他思考着说。又瞅定她的脸问:“你知道全市已经有了多少趁钱的人? ”
她像个期待老师告诉答案的小学生似的望着他。
“就这二三年内,全市已经有了一百二十多个趁钱的人! 平均每人趁两三万
! ”
“那将来趁钱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不是很可能会变成穷人么? ”
“是啊,完全有这种可能。所以我下了班之后,闲着没事儿干的时候,我给
别人打家具。打一个立柜七十多元,一个星期内光晚上我就能挣七十多。我也存
了点钱,不存怎么行呢? ……”
“难怪你近来这么瘦……”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目光中充满
了怜悯,那也是情不自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