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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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便实现了。他对那个圈子千恩万谢,当了它的一个小奴婢,为它效过几次不足
论道的劳务。
电大毕业了,可他的文凭丝毫也没受到什么重视。仍是一个整天穿着油污工
作服的工人。他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助于那个圈子。他已然为它效劳过了,它
便又一次成全了他。无非是人情过人情的事儿,他由工人而转干,调到了工会,
又由工会调到党委当秘书,依靠的仍是这个圈子的周旋。他很需要它这样的圈子,
他因依附于它而对自己对生活重新张扬起了勃勃雄心。他的雄心亦是它的雄心。
他的精神亦补充着它的精神。他的雄心受到它的怂恿。他的精神受到它的鼓励。
他与它结下了“生死结”。它从此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为的是他有朝一日
能展开羽翼庇护它。
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八十年代的中国的“黑手党”——文明“青红帮”。而他
幻想着将来成为中国的“教父”。他很欣赏《教父》。这本书是吴茵买的,但吴
茵还一直没有从头至尾翻阅过,而他已详读三遍了。‘’教父‘’是人间的上帝,
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在那个圈子里要做主宰人而不被人主宰的“上帝”。雄心嬗
变为野心,他将这种野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初的屈辱感被克服了,取代的是
幸运儿的踌躇满志。他与那个圈子进行赌博,赌注是他自己。
那天,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为他入党之事谋划周密告辞后,他和吴茵有了下面
一场对话:“你是出于信仰的么? ”
他沉默不答,吸着了他们吸剩的最后一支烟。
她看得出来,她的话激起了他的恼怒。然而她固执地瞪着他,以目光逼迫他
回答。
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脸转向她,冷冷地说:“如今我只信仰我自己! ”
“你非入党不可? ”
“非入党不可! ”
“为了什么? ”
“为了一切! ”
“这么入党你不觉得可耻么? ”
“当然可耻! ”
“你甘愿可耻? ”
“甘愿可耻! ”
“没有别的选择? ”
“没有别的选择! ”
“不入又怎么样? ”
“不入一切都是梦! ”
“一切什么? ”
“一切的一切! ”
“你父亲如果活着会怎么想? ”
她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他父亲的放大了的遗像。
“活人不考虑死人怎么想。”
他也看了一眼他父亲的遗像。
他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她感到屋里的温度一度一度下降。而他最后那句话,
使她周身发寒。
她注视他良久,摇头道:“我觉得,你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开始
怜悯他了。
不料他猛地站起来叫喊:“是的! 是的! 我全身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
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 冰球场! 一个大冰球场! 人人都在犯规! 犯规也
算合理冲撞! 谁是裁判? 谁? 没有裁判! 没有! 没有! ……”
他两眼闪烁着荒原上孤独的公狼那种凶恶而饥渴的目光。
那一时刻,他使她感到可怕。可怕的感觉比他本人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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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疹人的活物,从此以后经常骚扰她的心,经常在她心里造成某种不具体
的忐忑,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它仿佛很小很小,寄生在她的灵魂之中。又仿佛
随时会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出来,变得庞大而无形无状,霸占了他们的家的几乎
全部空间,将她和他逼迫在斜对的两个角落,不但吞吃她对他的感情,还吞吃他
们生命的一切营养。并且如同巨蟹似的,吐出一堆堆黏的泡沫,胶住他们,埋葬
着他们……
“剪刀! ……”
“在抽屉里。”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没有! ……”
“第二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二个抽屉:“没有! ……”
“第三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也没有! ……”
“那就是不在抽屉里。”
“废话! ”
“是废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冷笑更明显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现在要用! ”
“但是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在哪儿? ”
她的回答使他万分惊讶。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震惊。他终于转过身看她,
像看中午的太阳,眯起眼睛看。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也眯起眼睛。
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翻了个身。
电视里,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主持人正在发奖,典雅地微笑着将一个扁方
的盒子捧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那矮小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摄像
机对准着的目标,尽量挺直身体,力所不能及地作男子汉状,满脸的矜持满脸的
洋洋得意。
那漂亮盒子里装的什么呢? ……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呢? ……
那漂亮盒子里若什么都没有呢? 空的呢? 或者,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
这句话——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奖给参赛获胜者……那会怎么样呢
? 那样做了也许这个节目更加受欢迎。一条真理作为奖品,不是比其他的什么作
奖品更好么? 多经济啊! 真理成为真理之前代价昂贵,成为真理之后就削价了。
“你还在冷笑。”
他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从镜子里望着她。仍眯着眼睛。
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
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 “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可怕……”
“什么? ……”
“你冷笑的样子……”
“是可怕……你害怕了? ……”
“我? ……我怕你? 我谁也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他们都凝视着镜子,都凝视着对方,也都凝视着自己。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镜子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她说。
“是用你的工资买的又怎么样? ”他说。
“不怎样。但这是一个事实。”
“是一个事实又怎么样? ”
“不怎么样。我在跟自己说话。”
“莫名其妙! ”他嘟哝,开始剪一张报纸。
他已在晚报上发表了十几篇小文章。每篇一千多字,至多不超过两千字。有
一篇还获了“青年论坛”二等奖。他的笔名“文竹”,女性味儿十足的一个笔名。
她认为他给自己起这样一个笔名是可笑的。为了保存他那十几篇小文章,他花九
元钱买了一册大
影集,将它们剪下来贴在影集里。她看过几篇,毫无文采。也无思想可言,
但她为他高兴过。后来就不为他高兴了。她觉得写那类向别人进行说教的东西除
了获得一笔小小的稿费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她承认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生活对她的最成功的教育,正在于使她明白了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为了钱,
不一定非要去写那一类连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奉、时常背叛、却偏装出诲人不倦的
样子向别人进行说教的新道德经。是的,她认为他是在贩卖新的虚伪的道德经。
什么“爱情的原则”啊、“幸福家庭的分析”呀、“个人价值的反思”呀、“我
怎样理解生活”呀……等等,等等。不是煞有介事地重复别人的观点就是七拼八
凑抄录名人的言论。可有些报纸似乎很需要这样的小文章。所以像他这样舞文弄
墨的人便多了起来。“文竹”如今取代了她当年在报上的地位。
稿费他是一分钱也不花的,再拮据的时候也不花。他一笔笔地存起来,他有
一个小本儿,收到一笔记上一笔。十几篇,五百多元了。她不反对他存钱,但没
法儿理解他的心态。想理解,没法儿理解。以后索性不再企图去理解了,随他那
么认真地做……
儿子忽然爬起来,站在小床上转圈,却闭着眼。
她赶紧端尿盆儿,走到小床前,让儿子靠在自己身上,口中轻轻发出类似口
哨的声音。
儿子撒了一大泡尿,扑在小床上,挠腿,挠胳膊。
她发现了一只蚊子。它喝足了儿子的血,身体有些沉重,已飞不太动。然而
它分明还要继续喝儿子的血,它嗡嗡盘绕在小床周围。
她拍了几次,没拍着。它消失在小床底下了。
她站在小床边不离开,很有耐心地期待它再现。
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嗡嗡声。
她寻觅着,慢慢转动身体——发现它改变了目标,盘绕在丈夫头顶。
他一边吸烟一边炮制向人们进行说教的小文章。只穿着一件蓝背心,蚊子放
心大胆地降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宽厚的男人的背。男子汉的背? 她蹑足走了过
去……
啪! 狠狠的一掌。
他吃一惊,握笔的那只手碰倒了墨水瓶。墨水横溢桌上,立刻浸透他那两页
写好的稿纸。
“你! ……”
他突地站了起来,恼怒之极地瞪着她。
“你疯啦? ”他吼。
嗡嗡之声消隐了。
失望……
严重的失望。黑雾一般的失望。得不到宣泄得不到安抚无从转移没法减轻的
失望,在她内心里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
12
“你……你又冷笑! 你笑什么啊你! ……”
儿子被惊醒,坐起来,揉揉眼睛,诧异地望着她。
嗡嗡之声在耳。
“哪去了? ……”她自言自语。
“什么呀? ……”儿子懵懵懂懂地问。
“蚊子……”
儿子也转动着头,寻觅着,倾听着。
“那儿! ”儿子抬手一指。
她扑向儿子指的方位。
“没你什么事! 你睡觉! ”
他生气地训斥儿子,接着拉灭了灯。
黑暗中,嗡嗡之声似乎更响了。
儿子悄然躺下。
失望。
黑雾般的失望与黑暗交溶,包围着她。
“开灯! ……”
她愤怒地大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暗中,他镇定地问。
“我一定要打死它! ”
“你就当它已经死了不行么? ”
“它明明没死! ”
“没死又怎么样? ”
“我恨它! ”
‘’妈,……睡吧……蚊子不叮我……“黑暗中,儿子怯怯地说,带着几分
请求。
妈——仅仅一个字,就将长久积压在她内心的阴霾扫荡了。
也将她脸上那种连自己都难破译的古怪冷笑拂去了。母亲的柔情顿时感化了
她。
黑暗中,她走到儿子的小床边,轻轻坐下,爱抚着儿子的小脸儿。
“乖儿子,快睡吧! ”
嚓……一根火柴着了。
那片刻的光亮,使她看到儿子睁着眼睛,被很大的潜在的不安骚扰着,惴惴
地瞧着她,那样子叫她怜悯。
“快睡吧,啊? ……”她将手轻轻罩在儿子眼睛上,替儿子遮挡那根火柴的
亮光。
火柴转瞬灭了。
他坐在大床边儿吸烟。烟头令她联想到通过望远镜倒望的缩小了至少一百倍
的血红落日,坠于世纪末的绝望的黑暗深渊中。
那么宇宙是完美的抑或残缺不全的呢?
她叹了口气。
“我不该发火……”他说,语调是主动和解的,“你也睡吧,我们都睡吧。”
都睡吧,就好了么? 可嘴上却说:“怨我。我不该非要打死那只蚊子。”又
叹了口气。
仿佛一切的不快都是那只狡猾的蚊子引起的。当然是蚊子引起的,但不全是。
蚊子不过就是一只蚊子,还因为剪刀,更因为她的冷笑。闭了灯也好。除了剪刀
和冷笑,也因为别的。她心里最清楚,清楚而又说不明白。他知道么? 他分明是
不知道……
“睡吧,你。”他说。
“你先睡吧,我想守着儿子呆一会儿。”
黑暗中,他开始郗郗簌簌地铺展被褥。
黑暗中,儿子挠腿。
她摸了摸儿子挠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几个大包。
那一只该死的蚊子! 丈夫却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真想大喊:你隐藏在哪儿? 你